四十七年六月,随驾塞外的十三突然写了封休书回家,说是让我见机行事,要是实在出事就立刻回娘家。我就觉得有什么不妥,便写信给一起随驾的关柱,却得知十三竟然为了护着太子,跟皇上针锋相对,被皇上扇了耳光,每日在日头下罚跪。见了信,我自然是坐不住了,跟阿玛商量了一番,打发了家事就起程去塞外,车连夜行了数日才到了皇上扎营之处,到的时候正是正午。
“站住!闲杂人等不得入内!”到了离营帐还有一里路的地方就有人拦住了我的车。
“瞎了你的狗眼!这是十三福晋!”多多斥道。
“未经召见不得入内,下官也是奉命行事,请福晋恕罪!”一个雄厚的声音传了过来。
我掀开帘子看了一眼,那人下意识也偷看了我一眼,只一眼就马上低下头不敢再看了。我也认出了他正是我阿玛往年的一个下属,小的时候,他还经常到我们家来做客的,阿玛告诉我,到了这里就找他帮忙。
“多年不见,大人官运亨通啊!”我笑着问道。
“兆佳大人对下官的恩德,下官永世不忘!”他立马谨慎的回答道。
康熙三十五年,皇上亲征葛尔丹,我阿玛驻扎土木董理驿站,负责管理战马,可他身为守将却中饱私囊,半路偷偷把军马换成了便宜的瘦马送到战场去,他自然不会忘记是谁替他背了黑锅,差点被夺了乌纱帽的。
“我阿玛一直惦记着大人呢!这不,还叫我送来了大人最喜欢的竹叶青酒呢。”我笑着叫小厮递上了包装好的酒坛,里面装的当然不是酒了,而是一包金沙。
他提着掂了掂,让他的左右去禀报皇上,自己则驾着马走近了些,低声说道:“皇上抓了几个刺客,据刺客招认,指使他们的人是太子爷。又有人从太子爷的帐里搜出了几个用黄绫做成的巫蛊人偶,上面写着皇长子的生辰。现在十三爷身边有人作证说,看见太子爷到十三爷那里去密谋来着。如今十三爷被罚跪,太子爷被关起来了。”
“多谢大人了!”我低声说道,心下已经有了主意。没过多久,就有人来传皇上的旨意,让我进去。
到了皇上的帐门口,就看见十三跪在门前的空地上,腰杆挺得直直的,嘴唇早已晒得苍白,眼睛还不服输的睁着,看得我直心疼,可又只能强忍着。
“你来干什么?”皇上站在帐门口,冷冷问道。我知道他已疑心我是从别人身上得到了什么消息,他素来是忌讳这种事情的。
我跪在地上,话未出口,眼泪便掉了下来,哭着说道:“日前十三的庶福晋石佳氏…诞下一个男婴…”
皇上怒气冲冲的说道:“这是喜事,你哭什么!”
我嘟着嘴委屈的解释道:“可十三却说我不守妇德,要休了我,请皇上做主…”我掏出十三寄给我的那份休书,递了过去。
“这是怎么回事儿?”皇上看了看那封休书,将那休书掷到十三面前。
十三看了看我,刚想开口说话,就被我打断了,我哭着说:“石佳氏的孩子生下来胎里就不足,因而身子弱,却有人到十三那里说…说是我忌恨石佳氏,用巫蛊之术给咒的!十三听了,二话也不说,就派人寄了这份休书来,叫我好自为之…”
石佳氏的孩子的确是胎里不足,也的确有人传言是我害的,假的地方只是:第一,十三根本不相信这些传言,第二,石佳氏的孩子根本就不是十三的,而是她那所谓的青梅竹马的恋人的,那家伙一听说我知道这事儿,立马就跑的没影了。石佳氏听说他跑了,又是哭又是要寻死,心中又羞又愧,自然胎气不稳,因而生下个先天不足的孩子就没了。
我知道她的父亲素来是个要体面的,也知道这传言大半就是他给传出去的,但毕竟死者为大,稚子无辜,我也不想计较些什么,到底把话说出去,也免得丢了十三的脸面。反正我素来是不在意什么善妒的名声的,谁爱说谁说去。
皇上看了看我,似乎在想什么,却被皇长子的话打断了,只听他冷冷的说道:“这些小事儿,就不要来烦皇阿玛了。”
“皇上,你说,我一个嫡福晋,和十三的关系如何,也是众所周知的,干嘛要去陷害一个庶福晋的孩子啊?况且,府里又不止她有孩子,有的出身比她还要尊贵,臣媳不害那些孩子,倒要害他吗?”我继续说道。
十三和皇长子都疑惑看着我,没有弄明白我在玩什么东西,可皇上却明白了,沉吟道:“那你觉得这种传言是为了什么呢?”
“混淆视听。臣媳怀疑此事定是有人刻意想要挑拨妾身和十三爷的关系,好取而代之。”我用丝帕抹了抹眼泪。
“你有什么证据吗?”皇上问道。
“若真有心要害人,难道会刻意留下什么证据给别人吗,妾身虽然愚笨,也不至于如此,料想只有刻意嫁祸才会如此啊!况且妾身根本就没有动机去害她,犯不着冒此风险。”我低头说道。
“朕的确听说你和十三是恩爱非常,怎么会因为这点小事儿就要休了你呢?”皇上明显已经起了疑心。
“启禀皇阿玛…”十三看了看我,朝我使了个眼神,显然是明白了我的主意,只见他低头说道:“十三哪里是不知道紫菀生性善良,绝不会做这些龌龊之事?只是事发突然,来不及细想,才一时冲动,写下这种书信的。”
“这…你到这里来,看见十三受罚,怎么也不为他求情?”皇上斜着眼瞟了一眼我和十三。
“敢问皇阿玛,十三因何受罚?”我抬头问道。
“太子有过,他不明是非,一味偏袒,忤逆于朕。”皇上冷冷的看着十三,逼得十三低了头。
“那皇阿玛罚得太轻了,他何止该罚跪,简直该死!”我立刻就接口道。
“嗯?从何说起?”皇上被我的话弄得糊涂了。
我看了看十三,才继续说道:“其罪有四,兄长受罚,他就该拼死相护,而不该苟且偷生,此为不恭。圣人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他却在这儿不顾死活的跪着,是为不孝。君为臣纲,身为臣子,无论皇上说什么,他都应该听从,他却冒天下之大不韪,为了全兄弟之义,尽为臣之事而顶撞皇上,此为不忠。不顾妻子,是为不仁不义。如此之人,不死何为?”
“不要,不要杀十三哥哥…”胤礼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了,抱住皇上的腿哭喊道。
皇上怒气冲冲的看着旁边的随从,喊了声:“你们怎么办事的!怎么把小十七放过来了?”但马上转脸又低下头搂住胤礼,笑着说道:“谁说要杀你哥哥了?皇阿玛吓唬吓唬他的。”
“启禀皇上,十七爷一听说十三福晋来了,怎么也劝不住,就是要过来…都是奴才一时疏忽了。”带他来的侍卫立马一脸惊慌的跪下来。
“算了,你先带小十七下去!兆佳?紫菀跟我进来,其他人都退下!”皇上说完,又瞟了一眼十三,沉声说道:“罚也罚过了,以后记得改吧!”
这么一来,他对十三的疑心算是暂时消了,十三不用再受罚了,我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虽然皇上召见我,祸福未卜,但也了了我一桩心事了,就算他要杀我,那也值了。我朝十三使了个眼色,又笑了笑,告诉他不用担心。
进了帐里,皇上才恢复了冷淡,拉着脸坐在龙椅上,冷冷的看着跪在地上的我。
“你别以为就你说的这几句话,我就会这么放过这件事儿!十三和太子预谋,大逆不道。”皇上说道。
“如果皇上真的一点疑虑都没有,又怎么会迟迟不定罪?太子之位事关国本,自古为了争夺帝位,有多少人弑父杀兄?正如皇上所言,我与十三夫妻情好,可爱之深,责之切,越是在乎就越是疑心,才会让外人有机可趁。妾身听闻,皇上与太子父子情深,皇上为什么就不能相信太子呢?”我朗声说道。
“正是因为朕知道,帝位争夺之事,不分亲疏,不论父子,所以朕才不得不多心。”皇上冷着脸说道。
“那皇上说说看,十三谋逆,有何图谋?又有何证据?”知道继续纠缠于此,必定会引起皇上的反感,太子造反之事不是一言两语能解释得清的,要是没有什么确实的证据是解释不清,只怕后患无穷。对我而言,我若是执意于太子之事,便有些不合常理,只怕更会让皇上疑心十三与太子勾结,不如先救了十三为是。
“图谋?你想不到吗?至于证据…”皇上冷笑一声,朝门外喊了声:“把那几个作证十三谋逆的人带上来。”
外面立刻就有人答应了,几个内侍压着两个穿着太监、嬷嬷服饰的人进来,顺着皇上的眼色,自有人为我端了凳子来坐,我也不推辞,知是规矩,总不能让做主子的在奴才们面前失了体面的,便坐下了。
看那太监倒年轻得很,高高的个子,白净脸,唇红齿白的,像个姑娘似的,只可惜是个没根的主儿,白费了这一副好皮囊。那老嬷嬷满脸的雀斑,连手臂上都是,也不知是不是所谓的寿斑。黑黑胖胖的,脸上的赘肉松松垮垮的耷拉着,像极了只烂透了的倭瓜,昏聩不堪的眼睛还滴啦着黄色的液体,老是鼓着眼睛,也不知在看什么。
“你们把当天的事情说一遍给十三福晋听听。”
“是!”那太监先答应了。“启禀福晋,奴才春福,是负责伺候太子的,那天晚上,半夜里太子突然说要去找十三爷喝茶,奴才心下起疑,就悄悄跟着,结果听见…听见十三爷说什么早晚有我,人都找好了,必定让二哥早登大宝之类的话,吓得奴才顿时腿软,不小心踢动了帐子,不慎被十三爷发现,奴才生怕圣上龙体不安,所以不顾生死也要报告皇上。”
“奴婢喜娘是侍候十三爷的嬷嬷…”那老嬷嬷说完小心翼翼的看了我一眼,似乎在担心什么,我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她也不能确定,只能继续说下去。“奴婢亲眼看见那天晚上太子走的时候,手里拿着一块十三爷送他的写着血书的丝帕。”
塞外的五月,天气还不是十分热,帐外还有阵阵恶风,卷起帐门上的帘子,透着帘子望出去,有阵阵黄沙一片片的刮过,天空蓝而广,听着那沙沙的响声,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似的,一个内侍适时的把那块作为证据的丝帕递给我看,我拿着丝帕半天都没开口,直愣愣的看着他们两个,直到他们被我看得慌了神,低下头去,才冷笑一声开口了。
“你们知道这么撒谎的代价是什么吗?”
“奴才(婢)没有说谎。”
“春福,我且问你,你是太子什么人?”
“贴身内侍。”
“太子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为了怕人认出来,穿的是侍卫的衣服。”
“那喜娘你是怎么认出太子的?”我笑着问道。
“那日太子腰间系着的香囊是杏黄色的,绣的还是龙行祥云图,故而知道。”喜娘瞟了我一眼,赶紧答道。
“春福,是这样吗?”
“回禀福晋,的确是这样的!”
“是吗?那你又是怎么发现的?”我继续问道。
“奴才一路跟着,自然看见了。”春福明显有些不自然了。
我冷笑一声,说道:“原来你们记忆力都这么好啊!那我问你,太子是哪天去的?”
“五月初一,奴才记得清清楚楚的。”他们俩抢着答道。
“你们确定?”
“嗯。”“确定!”
“还说谎!五月初一是太子妃的生辰,太子在这一日,从来只戴太子妃亲自绣的鸳鸯香囊!怎么会带什么龙行祥云的香囊!可见是在说谎!”我猛地站起来喝道。
“不是…不是,想必是奴婢一时记错了!是鸳鸯的!奴婢记起来了…”喜娘赶紧改口说道。
“奴才也记起来了!”春福也接着答道。
“是吗?可我怎么不记得太子有这个习惯啊?”我笑道。“春福,你不过是个内侍,太子要是真要去谋划什么谋反之事,哪里会告诉你他的行踪?况且,太子身为兄长,要找借口去看十三容易的很,大可不必换上什么侍卫服去招惹眼光。另外,皇子帐外那么多人守着,哪里就能容你去偷听?可见是在说谎!至于喜娘说的,简直是一派胡言!紫菀的确是只有十三的丝帕上才会绣的东西,可你没想过,十三再如何糊涂,也不至于把我们的定情信物用来写血书!”
我是不知道他们是从哪拿到的丝帕,但这丝帕的确是我绣的,十三素来是用这丝帕来包裹我们那柄紫竹笛的,所以也算的是定情之物,太子是他的兄长,又是外人,十三是绝不会拿这样的东西送人的。
“正是因为如此,才能表明忠心啊!”喜娘嘟囔道。
我气得上前就是一记耳光,骂道:“呸!天下有哪个男子会将自己与妻子的定情信物送给别的男人?你当我是什么人!”说罢,我就哭起来了,跪在皇上面前,委屈的说道:“皇阿玛,初一之夜,月色稀疏,这喜娘昏聩,怎么可能看清太子?分明是事先编好的谎言!如今,眼见事情败露,竟然越发的编排到紫菀身上了!皇阿玛明鉴,紫菀自嫁进宫来,可有半点不清不楚的地方?请皇阿玛做主啊!”
我素来不是这般撒泼之人,但这么多年的经历,我发现吧,这样的撒泼有的时候,是最能解决事情的办法,如今为了救十三,我也只能‘勉力为之’而已。好在皇上也不是昏聩之人,这么一来,自然识破了其中的玄机,立时就派人将那两个人都拖下去处置了,又暗中派人去调查刺客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