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丝慢慢地飘开了,即将融化在眼前这一片灰白色的天空中。
群山与树影远远地退出了视野,世界好像一直都这么平静无波,也会永远这样空荡荡地、什么都不挂念地宁静下去。
直到一个黑毛蓬松的东西忽然伸了进来、挡住了大片天空时,林鱼青才忽然一下回过神来。他转过头,对上了一双银光流溢的大眼,问道:“干什么?”
“你已经躺在这里半天了,”龙树说话时,它脸上长长的毛、胡须,都一齐颤动起来,轻轻挠得人脸上发痒:“你不冷吗?不饿吗?天空有什么好看的?”
“不冷,不饿,好看。”
林鱼青翻了个身,感觉骨头肌肉血液,好像都已经在雪地上冻木了。冻木了也有一点好处,就是在艾达走后、他从山崖上滚落下来时受的伤,也几乎感觉不出来了。
“你是不是摔得头脑不清楚了?”龙树凑过来,仔细闻了闻他,好像这样就能把脑子里的伤势闻出来一样:“我明明尽量拽着你了……”
“我是心里不高兴,”林鱼青终于叹了口气,翻身坐了起来:“你没看艾达和荣光走了吗!”
龙树眨了眨一双大眼,歪头问道:“那你躺在这条山谷底下,能起什么作用?”
林鱼青一滞,想不到自己被一只坠灵给堵得没了话说;他愣了一会儿,语气忽然坏起来:“躺躺还不行吗?我出了山又有什么用?你也听见荣光的话了,我干什么是有用的?”
“当然不行,你脸都冻紫了。”龙树平静地望着他,“你就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少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将脸埋在了手掌里。
“我跟你一个坠灵说不明白。”他的声音从一头蓬乱黑发底下,喃喃地传了出来:“我出来几个月了,谁也没找着不说,还……还见了这么多的死亡。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去哪儿,我自己也不知道……”
他说了几句,又觉得还有各种更多的、起伏的隐约情绪,搅成乱流一般在脑海里沉沉浮浮;怔了怔,他抬起眼睛,长睫毛微微发颤:“每一次,我都做出了我自己认为是正确的选择,你说,怎么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了呢?荣光怎么就一路无阻呢?”
“放火总比救火容易多了。”龙树叹了一口气,吹得它自己的胡须都晃了晃,“如果你也只是想叫天下大乱,能想出百八十个主意来有什么稀奇?”
它自己也没想到,这话一说,就让林鱼青愣愣地陷入了沉思,好半晌也没有吭声。
正当黑毛团子凑近两步,想看看他的神色时,少年冷不丁地一抬头,惊了龙树一跳——“你说得对!”
“啊?”
“不管是神圣联盟也好,獠国也好,既然过去的规则都崩塌了,那就让它们去吧!”林鱼青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面颊上终于微微泛起了红:“我想做正确的事儿,那么什么事才是正确的?还想维护……不,哪怕我只是还按照过去的规则行为处事,也挡不住这世道改变……我如果跳进无尽河里,我是拦不住河水的,我只会被它冲走。”
黑煤球儿似的龙树,茫然地眨了眨眼睛:“这……是我刚才说的?”
“对!”林鱼青微微加重了语气,“你说的启发我了。既然我拦不住河水,为什么要往里跳呢?我完全可以站在岸边上,将被河水冲走的人救上来啊!”
“河水……?”
龙树似乎对打比方一事不是很擅长,团成一个团儿坐在雪地上,迷惑地思索起来——不过少年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事似的,长吐了一口气,笑道:“那布包呢?我饿了!”
在他第二次又继续摔下来的时候,龙树居然在百忙之中还没忘记卷起那个布包。只是一人一灵滚了这一路,布早就散开了,饼落得一地都是,还沾上了不少灰泥雪粉。林鱼青扑掉了灰,撕下一块硬硬的边角放进了嘴里。
冷了的肉馅散发出一股油腻的腥气,与他以前在集英岭吃过的麦饼毫不相似;但林鱼青依然在这一瞬间,想起艾达低着头、沉默地缩在墙角下吃饼时的模样。
她的面庞总是那样苍白浅淡,以至于一旦她心头有了一丝阴影,就异样清晰地浮在了脸上。
其实想要从教廷手中夺回自己家族的荣誉……艾达又有什么错?
林鱼青望着手里的肉饼,慢慢停下了咀嚼,叹了口气。
只是她偏偏找上了荣光。这就等于是开闸放水,要用洪水将这世道冲得更乱了。
“你快吃,吃饱了想想,接下来咱们去哪儿?”龙树看他也不吃也不动,举着肉饼坐在那儿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道。
林鱼青闻言一甩手,刚要将肉饼扔出去,又顿住了。他将几张饼都重新包好,塞进了怀里;随即强撑着又累又疼、好像即将散架了一样的身子站起来,打量了一下这条山谷。
“我得再回到神圣联盟去,毕竟人是在那边失踪的……也许我还能打听着什么漏掉了的消息呢。”少年叹了口气,“不过从这儿再爬上去是不太可能了,我们现在这是掉到哪儿来了?”
屏障山脉层层叠叠,绵延不绝,地势复杂得连獠国人也摸不清楚头脑;如今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顺着这条峡谷走下去,看看能不能翻到山外去了。
幸好这一个大雪天之后的夜晚,天空晴朗。要是没有星辰指路的话,林鱼青恐怕连神圣联盟在哪个方向都辨认不出来——这万千大山里,根本没有适合人走的路;两天下来,他走得晕头转向,糊糊涂涂,印象里几乎只剩下了不断被树丛灌木抽打、刮蹭时,皮肤上火辣辣的痛意。
到了第三天早上时,林鱼青昏头涨脑地又开始了翻山越岭。他实在走得太累了,因此直到他走出去了好一段距离以后,才恍恍惚惚发觉龙树没有跟上来。
峡谷里万物丛生,浓密得遮蔽了大半天光;虽然下过了一场急雪,但植物们仿佛还不肯接受冬天似的,仍然顽强地铺展在大地和岩壁上。林鱼青眯眼看了看,好不容易才从一片幽幽深绿里看见了那个小煤球似的影子,不由叫了一声:“你在干吗?”
龙树转过头,银亮的眼睛在树枝的影子下一闪:“这儿有点奇怪……你过来。”
林鱼青拖着两条腿,慢慢走近问:“怎么了?”
这里是一处被藤蔓和灌木遮得严严实实的山岩,看起来与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两样。
龙树看了他一眼,没吭声,忽然尾巴一甩,将山岩前生长的灌木丛全扫过了一遍;干枯的枝条沙沙地倒了下去,竟连一点儿抵抗也没有,看起来仿佛是被人有意堆立在这儿似的。
一条深深的岩缝,像是龟裂开的幽谷,在藤蔓晃晃悠悠的遮挡下,露在了天光之中。
“这……这里很深?”林鱼青探头往里看了一圈,声音在岩壁里轻轻击荡着;他朝前摸索着走了几步,忽然“啊”地惊叫了一声——
龙树一惊,急忙冲进岩缝里时,他的人影已经消失了。它登时乍起了毛,正要冲进缝隙深处时,忽然听到林鱼青的声音竟然模模糊糊、又不知在哪儿响了起来,好像隔了不知多少重石壁一样,隐约回荡成了一片。
“是……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