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姓孙,大家都以为他会让那个捡来的孩子续孙家的香火,但是他却没有,反而给孩子起了个名叫“习武”。据说,那是营里晚间进出都须喊的口令,进来时喊“习武!”,出去时喊“练军!”。小孩子不懂事,每次外面喊一声“习武!”他就奶声奶气地跟着学一声,喊两声就跟着学两声,久而久之,只要一喊“习武”,他就会探出脑袋去看,四处张望。老兵看着有趣,干脆给他取名就叫“习武”,好让他一辈子听个够。
习武就是这样一天天在营中长大的。老卒平日里忙得很,不可能一直陪着他,军营里又没有能陪他玩的玩伴,所以有一段时间习武过得很没劲,以至于饭都不想吃。于是老兵想尽办法拆了张旧弩机,给他做了张弓,又用竹子削了几支箭让他玩。习武如获至宝,天天拿这个弓射来射去,玩得兴高采烈。后来,这样的小弓箭又做了好多,从三岁一直陪伴他玩到了十岁。
包子讲,镇胡营的人个个有绝活,而习武的看家本事就是射箭,这是他从小就练出来的。把一只碗摆到一百步开外,他用弩机只需一箭就能把碗射碎;要是把一口锅放到三百步开外,他伸个拇指瞄吧瞄吧,举着弩机往半空中射,不出三箭箭头就当地一声落到锅里。这工夫可了不得。两月前吐蕃贼围镇胡楼,攻势正劲,习武带着十五个弩手登城,只眯着眼瞄了一会儿就指挥弓弩手放箭,只一拨,十五支箭全部落到吐蕃中军,当时吐蕃人就乱了阵脚,立刻后退两里下寨,缩着头不敢妄进。这本事,连李校尉看了都服气。
当然,这样的绝技不是一朝一夕可以炼成的。习武十岁时就开始跟着老卒学武,可练了几年精进不大,武艺稀松平常,自保有余但杀气不足。不过老卒看着习武这孩子眼神极好,打弹弓射竹箭一打一个准,将来或许可以当弩手。于是后来习武就专练箭法。
好的射手是天生的。习武刚开始玩弩机的时候,感觉就十分到位,他觉得这东西远比弓箭好使,只要看着望山,对准岘孔,射出去的箭就一射一个准,没什么难的。只练了几天,习武的箭法就赶得上练了两三年的老兵。一年后,他就能百步穿杨了。
习武十六岁时入了军籍,就在本营当起了弩手,每日早出晚归地操练,兵当得有模有样。那时老卒依旧在伙房,营里的人都管他们叫“爷孙兵”。老卒在营中颇有些脸面,因而习武投军后可谓左右逢源,避免了许多新丁本应遭受的磨难,日子过得比别人舒服多了。好在习武射箭的本事人所共知,所以也没有人因此看轻或是为难他。
但是好景不长,一天,营中来了一个军官模样的人物,手里捧着一个朱漆木匣。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卷黄绸子。识字的兵见了立刻一个个都跪了下来,不识字的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只听军官大喝一声:“圣旨!”,于是也纷纷跪下了。
圣旨共有两道。一道是“恩典”,恩准让藩镇军中五十岁以上老兵弱卒月内还乡,与家人团聚。另一道是饬令,命陇右诸军增兵安西,防守吐蕃西进。
去安西倒也没什么,当兵的早已习惯了颠沛流离的生活。只是那道还乡的旨意真是愁煞人。营中五十以上的唯孙老卒一人,如果尊旨东归故里,这就意味着与大军背道而驰,从此再难与习武相见。众军士也深知其中利害,纷纷回头瞅着老卒。
老卒上前两步,顿首请命,说愿再效力疆场,报效朝廷。军官不准,说圣命难违。
习武也上前,言明老卒乃自己养父,愿随其同归故里,以尽孝道。军官怒责道:“小小年纪,竟想也东归,莫非怯敌畏战!”
习武还想上前说些什么,老卒伸手拦住了他。老卒知道说也无用,当兵的生来就是这个命,上边叫你留你就要留,上边叫你走你就得走,上边叫你打仗你就拼死打仗,上边叫你去送死你就非死不可,什么都由不得自己作主,军队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于是军官走后第二天,老卒也收拾收拾行李上路了,营里很多士卒都去送他,这里面也包括习武。那时,营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但凡士兵返乡,平日里意气相投的要出营三十里相送,亲兄弟则要送出五十里。孙老卒走的那天,不少人送了近四十多里才陆陆续续散去,唯独习武依旧头也不回跟着老卒往前走,大有一条道走到黑的架势,老卒多番劝留都没用。
习武整整送了一百多里,从天亮一直走到天黑。
最后,老卒发火了,吼着命习武回营,要不然就要翻脸动手了。他怒问习武是不是想逃!他姓孙的当兵这么多年,在营里也算有点脸面,到头来却带出了一个想逃的兵,就是躺进棺材也合不上眼!老卒拔出腰间的横刀插在地上,说:“再往前走一步,这刀就是军法!”
习武从没见老卒发这么大火,一下子被镇住了。半晌,他愣愣地跪下,对着孙老卒磕了三个响头,含泪拜别。
老卒嘴角撇了撇,顿了一会儿,说:“我走了,你回吧。要是哪天你也退了,得便到晋阳城边来看看我,要是我不在了,就在坟上添培土……回吧。”
老兵又看了看习武,随后突然转过头,很果决地走了。只留下习武一个人涕泪横流。
从此,这个老兵就从习武的生活中消失了。
又过了没多久,这支兵随朝廷征西大军开拔,几经征战,就到了安西这个地方。
王经和习武也很处得来,大概是因为救过自己命的缘故,王经总觉得他和习武的关系比别人都铁。可包子说根本就没这回事,习武对谁都是这般亲热。据包子讲,大概从孙老卒走的那会儿起,他就成这样了。习武是个极聪明的人,老兵一走,他就知道自己在营里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于是处处小心,从不做出格的事。而且,习武极会揣摩别人心思,只要相处片刻,他就会知道别人想要些什么,于是就想法帮别人去做。因为这样,习武很快成为营里极受欢迎的人物,从校尉到火兵,没有他不熟的人。
包子说,像习武这样会琢磨别人心思的人,如果有点坏心眼那是很可怕的,但好在习武不是这样的人。大概是因为从小无依无靠的缘故,他只是想尽可能多交几个朋友,这样心里才踏实。
王经分辨不出包子口中的习武到底有多少吹牛的成分,但是就他自己感觉习武确实是这样一个很乖巧的人。习武每天收操之后都会抽空找王经聊会天,聊的都是些漫无边际的事。但王经却总觉得习武有时会明里暗里地开导自己。
有一次,习武问起王经:“你读过书?”
王经说:“读过几年,可现在一点用也没有了。”
习武说:“别说没用,读过书的人就是和当兵的不一样,凡事想得都比别人远。”
王经说:“这有什么用,读书人受欺负,到哪里都一样。”
习武说:“这可不一定,你看那个给你小鞋穿的大胡子,战场上厮杀了也有十几年了吧,砍下的人头也有上百,可到头来只混到个校尉。再看看你兄弟赵将军,来这里才几年,提拔成游击了,手下管着这里几千号兵,连牛逼烘烘的李二,见了他也只能点头哈腰的。论武艺,参将不见得比校尉强多少,论军功兴许也还差些,可怎么就提拔得这么快?还不是因为参将读书识字。如今安西做主的是御史中丞高仙芝,虽说是个高丽人,可向来崇慕大唐风物,尤喜读书人。一般不会打仗的书生,就在他幕府里谋个职,衣食无忧且还风光;要是会打仗,那就更了不得,早晚是要当将军的。所以兄弟你目前虽不济,可早晚要往上窜,他们不敢压,更压不住。凡事要往好处想,这样才有活头。”
王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一席话说得他心里无比舒坦,好像封侯拜相就像注定的事一样,可仔细辨辨,又觉得只是个空心汤团。习武就是这样会说话,让本无希望的人觉得希望无处不在。所以王经和他说话总觉得十分舒心,平日当火兵的苦闷也减去了不少。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冬日无战事。
入冬后没过几天,天上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强劲的西北风卷着漫天的雪花四处横飞,几乎就像一片白雾一样,遮蔽了军士们的视线。放哨的士兵站在岗楼上,瞪大了眼睛也看不见十步以外的人影,于是李校尉只好把哨位撤掉了。起先几天营里还坚持操练,后来天出奇地冷,握着刀枪的手时间一长就和铁皮冻在一起,只有用热水浸了才能化开。于是操练也取消了。当然军士们不会闲着,扫雪铲路是他们冬日里要做的最主要的事。镇胡楼到连云堡只有一条粮道,雪封了路,车帐粮草就没法运上来,官兵们就只能吃窖里的储备度日。等到大雪一停大家就赶忙提着铲镐出营铲路。冬日里的天说不准,有时雪停能有十天一个月,可有时只有三两天,甚至只有半天,所以军士们铲路常常都要前功尽弃,刚铲了半条,就又被雪封住了。不过尽管如此,铲总比不铲要强许多,如果任由积雪堆压,等雪压成了冰,就再也铲不掉了。
在这些日子里,王经十分积极地参与到铲路的事务中。他想借着这个机会接近营里其他的士卒们,试着结识一两个人,但是结果却让他十分失望。军士们,尤其是那些刀手,就好像事先商量好了一样,都用一种相同的漠然的目光看着他,说话时,两眼的焦点多半从王经脸旁绕过,落在他身后的某个地方,好像不是在看一个同营的士兵,而是在看一个毫不相干的百姓,甚至是一块石头或者一棵树。这实在是让王经心肠冷透。李校尉也依旧对王经十分冷淡,每次从王经身边经过,鼻子里都会发出一种阴阳怪气的声音,比如“哼”、“嘿”、“嗤”等等,这使得王经一度认为其他士兵对他的冷落是和李校尉有关系的。但包子说事实并非如此,营里风气向来这样,刀手是士卒中最牛气的一群人,从来都是目中无人的。他们都是立有战功的士兵,手上沾过吐蕃血,平日里校尉宠着,老枣护着,谁也不敢招惹。四十几个人连同校尉和老枣在内抱成一团,就像拜过把子一样,很少和没战功的新丁交往,有些会钻营的兵削尖了脑袋去巴结,结果都是碰一鼻子灰。不过,至少有一点他们做得还算光明磊落:无论是谁,只要能在战场上砍下一两颗吐蕃人头回去,就很快能够融入这个圈子,和其他刀手称兄道弟,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