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枣说:“今日枪法对练,你们照往日练的法子结阵,用长棍迎敌。陌刀队骑马、持短棍冲阵,有能耐的用棍子把他们从马上敲下来,要是没能耐被别人冲散了,受点皮肉之苦也怨不得别人,听明白了没有!”
士兵们面面相觑,都面露难色,不做声了。元辅仁斗胆说道:“教头,他们武艺好生了得,这岂不是难煞我等?”
焦大柱白了元辅仁一眼,抢白道:“怕个鸟甚!老子手里的家伙也不是吃素的,就算他十八罗汉下凡,老子也捅他一两个下来!”
老枣道:“休得聒噪!捅不捅得下来,还要看尔等本事了。你们先到山坡那边列队,听鼓角为号,便是对练开始。记着,用包布的一头敲,千万别伤着马,骑兵大营的马,伤着了可吃罪不起。”
众人得令,走到山坡前列阵。李承嗣颇有些见识,看了一会儿说:“休站在此处,到山坡上结阵可占些地利。”大家多认为有理,于是全部往山坡上挪动,不料李校尉竟坐在土山顶上看,见众人上来,便晃着手中的鞭子站起来,大喝道:“耍什么滑头!下去,坡前列阵!”大家又只得下去,老老实实在坡前平地上列阵站好。
未几,营中鼓角声起,只听得那边刀手们齐声喊一声:“杀!”便纵马飞奔而来,在平地上卷起一阵烟尘。新丁们也随之心头一紧,一下子就觉得这好像真在打仗一样,生死就在转瞬之间似的。大家不由都暗暗握紧了手中的棍子。
排头的伍长观测敌情,他大声喊道:“敌距我三百步!”
兵士们屏气凝神,做好准备。
“两百步!”
王经站在第三排,远远地可以看见那阵烟尘中的人马影子。王经小声对一旁元辅仁说:“冲得太快了,能挡得住么?”
元辅仁说:“难说,不知道他们冲到跟前时会不会把马勒住。”
李承嗣拱了拱他们,说:“别说话,一说气就泄了,就顶不到最后了。”
“一百步!”
这时就看清楚了许多,王经看见冲在最前头的就是那个张虎,挥着短棍一脸杀气。其余刀手跟着他像离弦之箭一般冲来,好像根本无视他们这一方枪阵。王经想:我还不信他就真能撞过来。
“五十步!出枪!”
哗!前三排的士兵往前跨一箭步,手握木棍底端将包布的那头对着冲过来的骑兵,一时阵前密密的木棍像竖着道栅栏一样。依照平日老枣教的,头排枪兵要负责刺马,二、三排专管刺人,前排倒下后排的就填上,一丝一毫也不能乱。但今日老枣有令不能伤了马,于是所有的士兵都把棒头指向斜上方,对准了马上的刀手。
“杀!”枪兵们大声呐喊。
“三十步!”
刀手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很多人都在想若是他们真撞过来不知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二十步!”
张虎带头加速,刀手们更快地往前冲。
“杀!”刀手们狼嚎一般地叫。
当战马快要碰着步兵的棍子时,步兵第一排竟紧张地不由自主往后退,接着第二、三排也被推挤着往后,方才刚刚鼓起的士气转瞬间消散了。一个兵大叫一声:“娘也!”跌倒在地上,身边的士兵们步法大乱,避让着匆忙后退。后排的人见前排退了,扭头就往后跑,于是转瞬之间阵型再也无法维持了。
方阵一哄而散。元辅仁见大势不妙,扭头便跑,王经赶忙跟在后面。焦大柱使劲但喊一声:“给俺守住!”四下一看见身边已没有人,也扔下棒撒腿跑开了。李承嗣试着抵挡了一下,结果被迎面飞驰的马撞翻,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刀手们冲散了枪阵后,就是纵马噼里啪啦一阵乱打。步兵们抱头鼠窜。王经费力向山坡上跑了一阵,只听见身后一阵马蹄响,还没来得及回头看看,就觉得头盔咣当一震,他就两眼冒花地倒在地上。再抬头看时,一匹马从身边飞奔过去,尘土飞溅在脸上,也没看清是谁干的。
李校尉在山顶看着,气得肝火直烧,跳起来冲到那群散兵中间,见一个抽一个,骂道:“直娘贼!一群猪狗!朝廷养你们作甚,全是饭桶!”
但是兵们依旧溃散了,任凭李校尉叫骂也无济于事。
当天回营后没有饭吃,一百多新兵们赤了膊,跪在庭院中挨罚。一人挨三鞭,李校尉亲自打,这一次鞭子狠狠抽在肉上,鞭鞭见血皮开肉绽。士兵们谁也没有吭声,对练弄得这般丢人,挨罚没什么可怨的,大家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谁叫当时自己两条腿不争气呢。
打完后,李校尉余怒未消,把手里的马鞭掼到地上,气鼓鼓地骂道:“看看你们这些熊样!卵蛋都他娘让狗给叼了阿?贪生怕死,哪里像大唐的兵!去看看营里其他的人,看看后山上那三百多个坟头,这镇胡营里无论死的还是活的,全都是长了卵子的汉子!纵然死伤大半,也绝不会丢人现眼!不就是几根木棍子吗?这劳什子杀得死人怎地?跑得和窝兔子似的。当兵的,不能光想着保住自己这条狗命,还要想点别的……要不然就别来当兵!”
兵们跪在地上默然无声。
老枣接过话头,说:“你等可知,本营‘镇胡’之名如何得来?”
众人都说不出来。
老枣道:“这连云堡原是吐蕃重镇,昔日高中丞西征小勃律,几经血战方才夺下此堡。后又添兵,设十二哨楼各守隘口,我营百余将士便在此地驻防。当年便与吐蕃大军厮杀一场,五百个吐蛮子打了三天,把土坯墙都冲了个洞,几乎要杀进来了,硬是被弟兄们用长矛顶了出去。这一仗,战死三十人,斩首一百七十级,一个队副为堵住缺口,身上被刺了三十多个洞眼!后一年,天宝六年,吐蕃军夜渡疏勒河,我营从后掩杀,不想黑暗中贼兵数百骑从后袭来,冲乱我阵,弟兄们持矛与骑兵独斗,死战至黎明援兵到来方胜。这一仗,战死七十六人,余者皆负伤。天宝七年春,再战,吐蕃千人来袭,激战昼夜,全营仅余十余人而已……如这般惨烈之仗,算来不下六起,营中从无一人贪生退却,吐蕃也不能夺尺寸之地,如此方有镇胡的威名。这‘镇胡营’的名头,是先前的弟兄们一腔热血搏来的,在这边地上,镇胡营的威名就是咱大唐的国威!”
“当兵的就该多想想这些,想想镇胡营的名声在你们肩上能扛多久,想想大唐的威名在这西域怎么撑下去!少去想想邀宠、保命之类的屁事。当了兵,早就身不由己了,祸福生死皆有天定,想也无用。你只要记住,活着,就要顶起大唐西域的这片天,死了,也要让碑上刻得起‘忠义’二字。”
李校尉怒气稍平,又说:“枣教头讲的都是正理,字字说的都是咱镇胡营的魂,不过你们这些狗才也未必明白。老子说话是粗了点,可对你们合适,你们记着,要想在这地方活命,就是个娘们也要长出卵子来,要不然定然活不到过年。今天这一仗,你们都把卵子给丢了,趁还有几个月太平日子,赶快都给我找回来,要不然下回丢的可就是脑袋!”
焦大柱抢前一步,表态说:“今日的事,我等知错了,今后一定刻苦勤练,奋勇杀敌,一则报效朝廷,而来也绝不辱没了镇胡营忠烈的英名。”
老枣在答道:“说大话容易,真做起来可是难上难啊。”
焦大柱赶忙说:“我等言出必行!从今日起我们一队晚上加练长枪战法,不知妥否,请教头示下。”
众人心中暗暗叫苦。元辅仁喉头轻轻嘀咕一句:“娘的……晦气。”
李校尉说:“这才是句实实在在的话。实话告诉你们,对练下月还会有,到时,赵参将从骑兵大营中抽兵来锤你们,到时候可不会像今天这般轻松,那可是参将大人带出来的骑兵!”
大家唯唯称是。
于是训诫结束,各自回营。兵们挣扎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回到营房,各自叫苦不迭。元辅仁道:“只道是当兵吃粮,为吃粮我才当了兵,可怜呀……这兵粮不知还能吃到大年夜不,唉!”
一个兵凑上去说:“就看造化喽。倒也未必真就没活路,要不,枣头怎么就活到现在?”
另一个兵说:“也不看你祖坟上冒烟了没,人家枣头那是一身好本事,打焦大柱跟玩似的,你行么?我是想好了,生死有命吧,只求少受些活罪吧,这李二今天出手也忒狠了……”
王经躺床上笑道:“屁滚尿流君莫叫,古来征战几人回呀。”
元辅仁说:“这秀才,净说些人听不懂的……”
李承嗣揉着磨破的膝盖,说:“休说这些没用的,要是今儿真打仗,咱哥几个这会已经是躺在坟里聊了。我问你们,今儿这仗我们一队里谁先跑的?怎么就这么尿!老子还想顶一阵的呢,回头一看没一个帮衬的,全都跑了,害得我生生被马撞翻了,窝囊透了。”
一个兵指着王经说:“我看见那秀才跑得比兔子还快。”
王经本已躺下,听了这话一骨碌爬起来,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休的胡言,分明是那‘圆子’第一个,我也就跟着他罢了。”
元辅仁躺着,没好气地说:“秀才,有能耐你就别跟着我,和李哥一块顶着去。自己也跑了,攀扯我干嘛?还有你们,不一个个也都跑了,就别充好汉啦,输了就得服气。”
其他人说:“都是你带的头。”
元辅仁回击道:“腿长你自个身上!”
李承嗣说:“行了行了,别吵吵。弟兄们啊,下回咱可不兴这样了,人心齐泰山移,都是要一起上阵的兄弟,且不说要共生死,可说什么总也该同进退吧,要不像今天这般,我等谁能活命?要活命咱就得抱成团。”
元辅仁说:“和你们一起我没说的,可有人在里面这团就抱不紧……”他朝茅房方向努努嘴,众人皆知他指的是焦大柱。“那大块头,可是一门心思抱上边的佛脚呢。”
李承嗣说:“大柱这人也是……可再怎么说也是一队的,谁也少不得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