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唐军又在粮台山驻扎一日,当夜军中骑兵没有歇息,依照高仙芝的命令四下出击,驱赶着附近突骑施人的牧民跑得老远,以保证大营夜间不会再遭袭击。有骑兵在外,步兵紧绷的弦可以稍稍松驰,所以这一夜镇胡营的兵们在帐外的空地上煮了几匹战死的军马,大快朵颐了一番。
席间,李校尉带来了一个消息:东门那边明天要被全队斩了!
就如同巨石落水一般,全队立刻哗然。新兵们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做“全队斩”,老兵们却都很清楚这三个字的分量:这是一条时时要被人念叨,却已经久已不用的严酷军法。一般来说这条军法中的“斩”字会被杖责代替,但现在李校尉清清楚楚说的是“全队斩”,一定是无风不起浪,是中丞真要痛下杀手了。
“秀才,给新来的讲讲啥叫个全队斩咧。”李校尉说
王经站起来很机械地背道:“令曰:凡战阵中全队溃败者,斩其主官;凡……”
“整白话!别文邹邹像个娘们一样!”李校尉说。
于是王经又改成白话:“就是说,打仗时如果那一队被打得溃逃了,就先把领队的斩首,如果领队的先战死了全队再溃逃,就全队一道斩首。”
新丁们面面相觑,都被这里军法的严酷震慑住了,有的人在私底下小声说:“不是说法不责众的么……”。
没有人回答他。
老兵们不说话,若无其事的吃着马肉,但王经知道他们如此安静是因为都竖着耳朵听着呢,他们一定也有所震动,因为王经感到了震动。
这让李校尉感到满意,他来宣布这件耸人听闻的事,本来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李校尉说:“安西军的规矩从来都他娘这般严,法不什么众的这句话,老子就从来没听说过。”
一个新丁愣愣地说:“那校尉每战必冲锋在前,若有个闪失,我等岂不是都要连坐?”
李校尉踹了那人一脚,道:“臭小子净满嘴喷粪,就不会拣好的说!老子我冲锋在前,那自有道理——后面有枣督头管着呢,老子就是信不过老娘也不能信不过他,多少年风风雨雨一道闯过来的,有他在,后队用不着大爷我管。我冲在前带出点士气来,好多砍几个脑袋捞点油水。这么多年来打仗一贯如此,哪日有过闪失?再有胡说八道的给你二十马鞭。”
那个兵朝着同伴吐吐舌头,不敢再说什么。席间热闹的气氛现在已云消雾散,吃马肉的兴致就被李校尉这样给搅没了。这一次无论是老兵还是新兵,都切身体会到了高仙芝治军的苛酷,只要中丞嘴皮子动动,百多号人就得身首异处,性命就像牲口一样不值钱。想到这里,每个士兵都仿佛觉得脖子上架着把钢刀似的,凉飕飕的。
李校尉很得意地嚷嚷:“喂喂喂!一个个都给老子哭丧着个驴脸做什么,明天杀头的又不是你们。弟兄们这一仗打得好,是立了大功的,高中丞方才亲自夸奖过的,说要重赏。爷们都发财了呀!高兴点儿!”
没有人高兴起来,就好象明天被杀的就是自己一样。王经想这兵荒马乱的地方,谁能保证不吃个败仗什么的,好容易从敌人虎口下逃得一条生路,却还要被自己人弄死……这算个什么事呢!莫非当兵的真就是这种贱命?谁也说不清楚。
当夜无人再来袭营。
次日五更天,鼓角连营,大军拔寨启程。行前,几百中军的陌刀手拥簇着八十几个被捆得像粽子一样的倒霉鬼来到大军跟前,当着全军的面,在一片哭天抢地的喊声中枭首示众。八十几颗被砍下的年轻头颅像是掷出去的骰子一样,和着血,滴溜溜滚到第一排军士的脚边,龇牙咧嘴地想咬住些什么,吓得第一排的人连连往后退……纵是身经百战的士卒也看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军随即开拔。为防止突骑施人的骚扰,全军列长蛇阵行进,以李嗣业军作先锋,其余各部依次排列,各自相隔两里相随,赵成部殿后。这样一旦遇袭,击首则尾应,击尾则首应,击中则首尾俱应。
镇胡营是最后一支开拔的人马,这让他们不得不多花一点时间陪伴那些身首分离的尸首。王经很无聊地蹲在地上凝视着死去的倒霉鬼们,他们和自己一样年轻,可现在却落得这样一个客死异邦的结局,而且是死得如此地窝囊,没有人为他们流一滴眼泪。可以料想,旬月之后,他们会在这里寂寞地化作腐肉、白骨、尘灰……百十年后,这个世界上将没有人记得曾有这样八十多个活蹦乱跳的年轻后生在这里从军打仗,只因为吃了一个败仗,性命便在这片荒地上被人了断,从此成为孤魂野鬼。而这一切都很难说是他们的错,他们就是一群刚穿上戎服的百姓而已,只是不巧被天老爷安排在风口浪尖上,于是就倒下了这八辈子的血霉。真不知道他们当初是怀着怎样的想法投军到安西来的,在身首分离的一刹那,他们最后一个念头又会是什么呢?
老枣跑过来拍了拍王经的肩:“我看,把他们埋了吧,总是要入土为安才好,这群后生死得冤了点,留在这里任鸟兽啄食,总不是个了局。”
王经觉得有理,于是招呼几个人一起动手掘坑。这次被喊到的人都很自觉的动起手来,连一贯怨天尤人的元辅仁这次也没有半句怨言。每个人心里都像是搁了块石子,有些沉重。仿佛这些躺在地上的不是八十几个临阵溃逃的逃兵,而是一年前的自己!是上天的眷顾让镇胡营的士兵们度过了从军后的一道道难关,而这些可怜人却没有这样幸运,他们连第一道坎都没有迈过去。王经恍惚的铲着土,他觉得自己并不仅仅是在埋葬这些可怜人的尸首,而是顺带着把自己的过去也一并埋了进去。现在他觉得自己称得上是一个老兵了,变成了一个不一样能干的人,从前的那个读书郎王经已经在土里了。
很快,土被填上了。原本平坦的荒原上现在多了一个土堆,看上去很是突兀。王经说:“要有个记号才行,才像一个坟。”于是队里的一个士兵从板车上拆下一块木板来,权且当作墓牌,插在土里。王经琢磨了一会儿,拿起快木炭在木牌上写下“大唐战殁者墓”几个字。他对老枣说:“虽然是被斩首的逃兵,但却未必是贪生怕死之辈。倘假以时日,严加训练,或许能成为忠勇之士,只可惜时运不济才遭此横祸。把他们写作是战殁者,也算是了却这些人临终之憾吧,死后不再被别人戳脊梁骨。”老枣点头表示赞同。
安葬好死者后,镇胡营启程追赶上大部队,跟在大队后面行进。一路上大家心情还是有些沉重,相互之间没个话讲。老枣觉得一直为几个被斩首的人挂怀不是个事,久了会影响军心士气,于是他想办法弄出点话头来和弟兄们边走边聊。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也就小半天的功夫,早晨那件悲惨的事情便被埋在了心底,全营的气氛又活跃起来。这时受伤坐在骆驼上的李丞嗣就想起了那个老问题:“这一场血战,究竟因何而起呢?”
这真是一个难解的疑问,大家早已经纳闷了好久,现在终于有这样一段闲工夫,可以无所顾忌地聊聊这事了。
元辅仁还是坚持他那荒诞不经的解说,但大家也就是笑笑,少有人再理他。王经说:“那天晚上听见中军营里吵吵嚷嚷的,好多人都听见的,后来敌人就冲来了。这里面莫不是有蹊跷?”
很多当夜值夜的军士证实了王经的话,他们确实也听到了中军的异动,可是后来张虎和王经打了起来,这件事也就被抛到了脑后。现在想来可能确实有点不正常。
张虎道:“都是那小白脸惹事,否则我早派人去问清楚了。”
王经白了他一眼,没理他。老枣冷冷地说:“嗤,你那天也挺给咱老兵长脸的……”
张虎被刺了一下,下不来台,梗着脖子说:“老子是让着他的……”
王经不说话,心里在暗笑。他很感激老枣帮他解围,他知道老枣在老兵与新兵之间,总是暗中向着新兵,这和李校尉有着天壤之别。
李丞嗣说:“说正经的,我听说那天晚上中军要摆什么宴席,招待甚鸟酋长。”
“对对对,确有此事,我那日路过,看见那边杀鸡宰牛了。”一个老兵恍然大悟地说。
元辅仁道:“既是这样一桩事,只消去问那发面馒头即可,那厮消息灵着呢。”
“包子!包子哎!”元辅仁很夸张地叫道。
包子屁颠颠地跑了过来,像条被召唤的狗一样。
“元哥,叫我啥事?”包子问。
元辅仁拿腔作势地把一只手搭在包子的肩上,说:“哥问你句话,中军营的伙夫粮官你可有熟的?”
“瞧您这话说得,这我哪能不熟啊。中军的押粮官鱼得志,和我就是亲兄弟一般地。他手下那一班伙夫,我个个都能报得上号!”包子得意洋洋地说,仿佛是找到了活在世上的价值一样。
“成!那你给元哥我打听件事儿,前天晚上中军那边到底闹什么妖蛾子了,害得弟兄们打得昏天黑地的。”
“这……”包子面露难色,道:“中军的事,恐怕不好瞎打听吧,要是被高中丞知道了,要喀嚓的……”他用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要掉脑袋的。
元辅仁弹了包子一脑门,说:“你不是说你熟么?到底还是在诓骗我哩!牛皮吹得震天响,这朋友那兄弟的,要真是兄弟还能卖了你不成?可见着是瞎说!活该天天背着口黑锅跟着我们跑。”
包子被说得有些下不来台,硬着头皮道:“我那可是真和他们熟……罢罢,今天我豁出去一回,给你探听探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