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两腿吃力地趟着水,眼睛却一直盯着对岸的那八个庞然大物。那是多精巧的一部机器啊!转盘,滑轮,绳索,抛臂,各个部件环环相扣,构成一个庞大的木头怪物,复杂地就像赵家庄织娘们手中的织布机——那可是王经有生以来见到过的最复杂的机构了。但眼前的怪物不仅比织布机大百倍,而且其威力不可比拟,这该是多聪明的能工巧匠才能造得出来啊。王经先前一直以为,除了中原人,胡人都是只会骑马射猎的蛮子,他们的智慧只够养养牲畜而已,锅碗瓢盆绸缎布料都得从中原买。但现在王经觉得,胡虏中也一定有极聪明的人,其智慧一定超过中原,否则是绝对造不出这么大的机械的。先前他听阿布说过,西边的大食国是和大唐一样广大繁华的国度,他起初还不信,但现在却不得不疑惑了。王经想,若是真有这样一个国家,他们是不是也会有和中原一样的诗书典籍,礼乐教化呢?
战斗中没有多少时间留给王经遐想,李承嗣突然高喊:“小心!”大食人的箭就如蝗虫一般朝他们飞来。大家赶忙把盾牌举到头顶。李校尉把长矛一竖,大叫一声:“靠过来!”大家就一起围聚到李校尉身边,盾牌靠着盾牌,肩膀并着肩膀,组成一面盾墙抵挡敌人的飞箭。箭噼里啪啦地钉在盾牌的表面,把唐军的盾阵打得如同刺猬一样,却很少能伤到人。
接近河岸了,各队都吹响了牛角号,李校尉下令道:“冲!”士兵们就纷纷甩开盾牌,飞奔着向前跑去。唐军还是老战法,长矛队顶在前面挡马,陌刀队从中间两翼插缝而过,任意砍杀。大食人也不甘示弱,按照预先商议好多方向,实施猛烈的反冲击。两支人马顷刻间就绞在了一起。
这真是一场昏天暗地的战斗,王经从军以来还是第一次遇到。四面八方都是蜂拥而至的大食步骑,他只要端着到刀用力抡那么一圈,人血、马血,还有一些莫名的粘液,就像夏日暴雨一样朝脸上喷过来,弄得人满身都是腥气。但纵使这样,大食人还是没完没了地冲过来,压得人感到透不过气来。刚上岸时王经是踩着沙砾地过来的,厮杀了一阵,脚底就碰不到地面了,大家都踩在人和马的尸体上搏斗,稍不留神,自己就会变成一具新的尸体。
王经拼命呐喊,用喊声唤醒心底的勇气。时间长了就把嗓子喊哑了,喊破了,声音变得像野兽的嘶嚎一样,再也听不出是人声了。意识也渐渐模糊,格挡、砍杀、转身、再砍杀,一连贯的的动作完全变成了本能的反应,无需思维的控制。眼睛里只有刀锋,和刀锋割过的血肉,甚至不看一下被砍到的人的面目,也不分辨一下自己砍的是敌是友。所有在眼前出现的活物,王经都只觉得他们是一个靶子,就像在连云堡训练时砍倒的无数草垛一样。
王经朝着一个靶子砍下去,突然一把陌刀挡住了他的刀刃。恍惚间王经看见他刃下一寸的地方是一双惊恐的眼睛,而那个挡住他刀的,是一对愤怒的眸子。
王经格开那把刀想再砍下去,这时他脸上挨了重重的一下。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怒喝道:“****的,你杀红眼啦!”
王经这才稍稍清醒过来,他终于认清楚,骂他的人是李承嗣,而那双在他刀下惶恐不安的眼睛,竟是元辅仁。
元辅仁用颤抖的声音说:“秀才,你业障啦?差点砍死我!太可怕了,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定然是被恶鬼附体了,等回去请个神婆给你好好魃一魃,太吓人了。”
李承嗣对王经说:“李校尉有令,不得恋战,重在砸烂那些抛石机。”
正巧在此时,经过一番痛杀,大食人正在收缩调整阵型,恰在镇胡营面前闪出了一条路,直通向一架大抛石机。镇胡营的人赶紧穿插而过,让第二阵列的兵接替他们继续厮杀。抽身出来时,王经回头看看,营中只剩一半人了,都是他从军时和他一批上进营的老兵。后来新编进了不少的矛手,只剩下硕果仅存的几个,跟着他们一起冲了出来。
老枣站在抛石机上,操纵抛石机的大食人都躺在他的脚下。但抛石机实在太大了,光绞动绳索的转轮就有一人多高,怎么才能把它捣毁呢?众人都很困惑。老枣说:“砍他的抛竿。”于是大家纷纷举起陌刀朝那根粗木头杠子上一通猛砍。不料刀子只在木头表面留下一道道深深浅浅的印子,根本扎不进去。照这个速度,至少要一个时辰才能把木头弄断,他们根本没有这么多时间。
李承嗣说:“这是上百年的白桦木,砍不断的。”
李校尉道:“上面传令说,这机器有个用牛筋做成的绞索,砍断了,机器也就废了。”
但大伙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牛筋绞索,只有手臂粗细的麻绳,就算砍断了也随时可以替补。老枣下结论说:“一定又是上边的人弄错了。”
这是大食人又发起了新的冲锋,朝着镇胡营包围过来。第二阵列的士兵顶着大食人的进攻,但眼见着不能坚持很久。
王经急中生智,说:“用飞索勾住这东西的顶端,用力把它拉到,说不定它自己就摔散架了。”
大家觉得是个好主意,就立刻执行。他们用五根飞索勾住抛石机,随后一起用力拉,只拉了一下,大家伙就像一棵被砍倒的大树一样,轰地倒在地上,激起一阵尘土。等尘土消散,威力巨大的抛石机已经变成了一堆散架的木头零件,死狗般地躺在上。
李校尉高兴地大叫:“干得漂亮,给这秀才记一笔,都他娘跟我再****一票!”
众人欢呼一声,捉起刀,又朝另一架抛石机冲去。
高仙芝在河对岸紧张地观看着一切,八架抛石机已经倒下了五架,还剩下最后的三架仍在争夺中。大食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包围、挤压着过河的唐军,就像一条蟒蛇一样把猎物紧紧地缠在自己的怀里,只等猎物经疲力尽后就把它吞噬。高仙芝几次把令牌抓到手里,想命骑兵出击,但又都悄悄放下了。大食人的抛石机是他通向胜利的最后一块绊脚石,必须都除掉,否则唐军就永不见天日。这是一场赔多赚少的赌博,高仙芝把整个安西军都押了上去,这是他从任游击将军,打拼二十余年所得的全部家底。赢了,只不过是得到一次明天再战的机会;若输了,自己的前途就只剩一片黑暗。高仙芝在朝中没有太硬的靠山,他虽每年厚币结交相国李林甫,但也只是能保证在危难时不被落井下石而已,李林甫的刻薄寡恩早已是名扬四海。他又不能像安禄山和鲜于仲通一样坐山杨家人的快船,因为有安禄山在,这条船早已经客满,杨家人不缺他这三万兵作为外援。在节度使任上干了好几年,高仙芝始终在朝中没有找到稳妥的靠山,他不由地想到前四镇节度使王忠嗣和由州节度使张守珪最后令人叹惋的下场,倘若兵败,自己的结果一定会比他们更加凄惨。
决不能把家底赔光!高仙芝突然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三万安西军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任何时候都不能丢掉。于是他唤道:“赵成安在?”
“末将在!”
“你领精骑三千,集于阵右,以中军大旗为号,随时准备接应步军后退!”
“是!”
“习武!”
“在!”
“你领三千弓弩手,备齐霹雳箭,但见赵成骑兵退时,便以箭断后!”
“得令!”
赵成和习武各自领令牌在手,飞跑着去做最后的准备了。
终于,最后一架抛石机也倒了下去,河对岸传来了响亮的锣声,退兵的时刻到了!可厮杀了半天的唐军将士还来不及喘半口气就发现,这其实是一个决定生死的时刻,大食人的所有兵马也随着锣声一同包围过来了。大食人也清楚唐军的旗帜信号,他们知道要一举消灭唐军,就看此时的表现了。
高仙芝见状,赶紧摇动中军大旗,赵成带着三千骑兵像离弦之箭一样冲向彼岸。唐军的骑兵,撞在大食包围圈的左翼,随后死死地顶住对手,让他们不能与右翼包围合拢。
处于包围中的唐军立即抓住这一转瞬即逝的机会迅速撤离。李嗣业带着他的龟兹军率先脱离战场,随后其余各不也迅速朝河东岸奔逃。一万多兵马就像山崩一样,哗地散开,朝着对岸狂奔而去,甚至不回头看一眼身后有没有追兵袭来。若不是河东尚有主帅在督战,士兵们恐怕这时候身上的铠甲兵器也一并扔了,先前的虎狼之气荡然无存。撤退组织得就像一场败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