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经又作一揖,杜甫略一回礼,转身告辞了。王经掂了掂手中的五文钱,觉得它们分外沉重,这对他来说就是雪中送炭,未来几天的生计就靠他了,恨不得每一文都掰成两半花。
五文钱,让王经度过了七天,在这七天时间里,只有到了极饿的时候,他才会去花一文买一个胡饼充饥,其余时间皆靠喝水果腹。七天时间里他无一日不在执着地寻找活计,但都无果而终,似乎偌大一个长安城,上千个店铺衙门,都成了铁打铜铸一样,连一根针都不需要再添。等到第八天的时候,王经的日子又发生了困顿,这一次再没有人给他送炭来了。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起先的风中只是带有丝丝凉意,人尚能忍受。等到第八天的傍晚时情况就急转直下,呼啸的西北大风卷着满街的落叶到处跑,寒风扑面就像凉水泼在身上一样,正把王经身上最后一点热气一丝丝夺走。王经衣装单薄,不能御寒,晚间只能躲在两户人家围墙的夹缝里瑟缩一夜,根本不能入睡。第二天早上又没有饭吃,冻得手脚像四个冰疙瘩,连神志都有些模糊。直到日中时分太阳出来,王经才觉得稍稍有些温暖。此时王经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脑海中只剩下一个简单而鲜明的念头:找食吃。
王经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两条腿软得几乎要跪在地上。但冥冥之中就像有一根线牵着他一样,最后让他停在了裴记酒肆的门口。店小二依旧在店门趾高气昂地施舍他的残羹冷炙,一群乞丐像狗一样地趴在面盆前抢食。这一次,王经心里没有丝毫的犹豫,他老远就闻到了饭食的味道,立刻不顾一切地凑上去,用手抓起一捧泔脚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起来。
店小二很快认出了王经,刻薄地一把将王经推离木盆,奸笑道:“对不住这位爷,小店饭食粗劣,供不了您这尊大佛,你另找别处去把。”
王经根本没有精力去和店小二争斗,他只意识到有一只手把他的从人堆里推开,不让他接近木盆。王经连抬眼看一下都顾不上,又本能地朝人群中挤,店小二又把他推出来,还扇了他一记嘴巴,骂道:“直娘贼,你不是挺清高的嘛,还有脸来?”
王经继续往前推挤,他眼中只有食物。小二用尽全力把他掼倒在地上,狠狠踹了两脚,以泄前愤。王经没有反抗能力,疼得蜷缩在地上直哼哼。街上有一些行人站在远处张望,但无人上前劝阻。过了一会儿,王经稍稍缓过神来,便又匍匐着向前寻食吃。
就在王经快要触到食盆时,小二一把拉住他的后襟不让他向前。王经茫然地看着小二,店小二突然换了副面孔,嘻笑着对王经说:“看样子你是真的饿了。这样,大爷我一向菩萨心肠,不计前嫌。你管我叫声爹,这盆里的东西你尽吃。”
王经看这那店小二,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来——这是他内里的廉耻心作了最后的挣扎。随后,食欲战胜了一切,他低下头,轻轻喊了声:“爹……”
“大点声!”店小二喝道。
“爹。”王经面无表情地重复一遍。
“成,”店小二觉得还满意,把木盆子踢到王经跟前道:“吃吧,乖儿子。”
王经立刻捞起半只人家啃剩下的鸡腿,放进嘴里大嚼起来。食物下肚后他的意识也慢慢恢复了,他觉得自己心里的一根柱子垮了,很难受,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有一种想法强烈起来:坚持到来年开春,他就再去投军,不管有多危险也要去。这样至少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过上人的生活。
但春天何其遥远。晌午刚过,天上绵软无力的太阳立刻又被乌云遮了个严严实实,西风比昨日更劲,刮在耳上有如刀割,让人简直觉得寒冬腊月瞬间就到来了。不久雨点夹杂着冰珠满街横飞,打在家家户户的瓦楞上,噼啪作响。长安两市的商铺都早早打了佯,街上的行人缩着脖子小步快跑,很快全回了家。几十丈宽的朱雀大街上空无一人,只有王经在孤魂野鬼一般地晃荡。
王经无处可去,只好又回到西市阙楼屋檐下暂避风雪。中午一顿泔脚带来的可怜巴巴的一点热气,转眼间被寒风吹散殆尽,王经整个人从外凉到里,感觉连脊梁骨都要冻住了。他只能绕着阙楼一圈又一圈快步行走,以勉强维持自己的身体不被冻僵。但一个腹中空空的人又能坚持多久呢?两个时辰之后,王经走得人困马乏,他两腿一软,跌坐在墙根之下不能动弹。
困意随即袭来,王经知道这时候睡着是很危险的,但怎奈眼皮沉似千钧,一旦阖上,自己就再也没有力气把它挣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王经听见粼粼的水声,睁眼一看,自己竟在怛罗斯河边。河中间,密密麻麻的唐军正在涉河前行。王经赶紧追上去,在营阵之间穿行,找不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正彷徨间,转头竟看见了老枣,还有李校尉!这两人居然在队伍前面并排前行,这一定预示着有很惨烈的战斗要发生。王经赶上两步问:“这是作甚去?”
老枣回头道:“打仗。”
王经说:“和谁打?”
李校尉骂道:“他娘的,读过书的就是罗嗦,跟上便是!”
王经只好提着刀跟在两人的后面。怛罗斯河看似不宽,却总也走不到彼岸。起先水还很浅,只冰冰凉地触及脚面,走到河中时水竟要没至肩头。冰凉的河水刺入骨髓,让王经牙齿不住地打战。河水也越发汹涌,往往一个大浪打来,把整个人就盖没在水里。王经急得大喊:“不行了,快要淹死了,我们回去吧!”
老枣一把抓住王经的衣襟,道:“说什么丧气话!我们镇胡营从来没有上了阵的回头兵。”说罢,扯着王经一路向前。王经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往前走的,只感到河水没过了头顶,连脑袋都凉了,憋着气,胸闷得厉害。他在水里不断挣扎着,但是毫无用处。只觉得过了很久,自己被老枣用力一甩,一个趔趄跌倒在河岸上。身后老枣大声喊:“好生杀敌!”随后便再无声息。王经回头,至看见波涛滚滚的河水,老枣、李校尉和其他唐军都被冲走了。
前面是敌人,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一股脑儿纵马呼啸着冲过来,大地都在震动。李承嗣元辅仁,习武等人也不知什么时候赶到了王经的身边,虽然人不多,但王经心里很开心,他感觉自己已经好久不和这些人在一起了。但王经依旧觉得自己是在一个人奋战,敌人出奇的多,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王经拼命挥刀砍杀,砍得他刀前之人人马俱碎,但敌军依旧源源不断地涌过来,砍倒一个过来两个,越聚越多,以至于王经后来感觉自己的刀似乎不是砍在血肉上,而是砍在泥上,只要他大刀一挥,就是一片血肉飞溅。
王经不知道自己何时变得这般神勇,被他砍倒的敌军不下万人,但他毫发未伤。后来,他只觉得累,手软了,麻木了,腿也软了,麻木了。只剩下刀锋在下意识地挥舞,直到最后人也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