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是元宵佳节,更兼天公作美,竟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若是往日,长安城中早已张灯结彩,欢声笑语直冲云霄了,然则今年因为打仗的缘故,长安城内凄清惨淡,连个过路的人都没有。昭帝心怀国事,根本无心玩乐,诸王公贵族、臣僚们见皇上无心玩乐,他们也不敢作乐,一时节长安城中各个府邸大门紧闭,连个看门人也不设,唯恐被人看出自己府里的情况。
昭帝日夜担忧,等待从全国各地发往长安的军情急报,有时急报半夜才刚刚送到,昭帝竟从御塌上一跃而起,连衣服也不披一件,光着脚奔出寝殿去看。有时接到好一点的军报,昭帝便喜的无可无不可,纵声大笑,有时接到坏一点的军报,便急的来回走动,紧绷着眉毛不说一句话。如此忽喜忽忧,不知不觉中便弄坏了身体,渐成大症。御医们曾冒死劝过无数次,但昭帝都不为所动,后来劝的紧了些,他盛怒之下,斩了一个御医,从此再没有人敢劝他将养身体。德芳在江浙听说昭帝身体不佳,担忧至极,上折苦口婆心的劝道:“……如今正是多事之秋,皇上更应该保重龙体,天朝方有转机啊!”昭帝见了这个奏折,批了四个大字:“朕知道了。”又开始询问起征兵的细况来,有时急起来,竟一天连下十几道圣旨追问情况,将德芳勒逼的无话可说。
言归正传,这日夜半,昭帝又在殿内转个不停,满殿的侍女、太监们,大气都不敢出。昭帝转了一会儿,也深感无趣,命摆驾大光明门,一行人径直从东德殿的走廊穿过,走了直有小半个时辰。这大光明门,是皇宫最大的一道城楼,下方分左中右,开有三个阙门,每道门可供三辆马车并肩驶过,高达三十二丈,气势雄伟,城楼顶上,建有一座宫殿,与孔临殿连在一处,地上铺着青花玄瓷砖,雕梁画栋,有说不尽的妙处。这座城殿,乃是为方便皇族俯视民情而设,因此建造时完全不惜血本,历经三代帝王不断的扩充、修葺,方成就今日模样,可惜昭帝为人沉稳,不喜浮夸之风,渐渐把这良辰美景俱已荒废,因今日临时起意,早有一班太监率众人将城楼中的御道打扫了出来,供皇上行走。昭帝上的城楼来,远眺长安,见昔日繁华非凡的京都,竟凄凉的不像,正是“夜半静语人不闻,焉知他人纵离曲”之时,却生出这样死气沉郁的景象来,栽于朱雀大道两旁的万千梨树,早已开花,白色的花瓣纷纷扬扬,在长安城半空中飘洒,更衬的大道空空落落,昭帝不免痛彻心肠。忽见那黝黑的道路尽头,有一骑快马,裹挟着洁白的花瓣飞奔而来,远远望去,竟像踏着花瓣奔至。昭帝展睛一瞧,不觉喜出望外,你道是谁?正是那一袭圆领白衫、头束方巾的杨德芳!
昭帝忙教开启宫门,亲自将德芳迎接进来。德芳笑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昭帝反问道:“朕喜从何来?”德芳道:“我天朝有救矣!”昭帝听了这个话,真是比吃了仙丹妙药还舒心,不禁喜的眉开眼笑,连连呼道:“好极,妙极!”搓着两手来回走动,德芳也不去阻他,只笑咪咪的看着他来回转圈。忽然,昭帝上前执着德芳的手,热泪盈眶的说道:“好叔父,朕就知道,你绝不会辜负百姓,不会辜负朕!”说完这一句,已是泣不成声。德芳见昭帝忽而大喜,忽而又喜极而泣,唯恐他身子吃不消,忙道了几个“不敢”,昭帝携着德芳的手坐下,一叠声的询问内情,德芳笑道:“陛下可曾记得微臣前几天寄过来的急书?”昭帝点了点头,道:“已阅,朕还能倒背如流呢。”德芳笑道:“此番辽国出兵一万,征讨天朝,已远远超过了往日抢掠的水准,看来是准备大干一场,可他的盟国金、夏,却迟迟不见动作,这是为何?辽、金、夏虽是盟国,但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找到适合的突破口,离间三国的关系,使耶律齐在后方有所顾忌,不敢倾巢而出,再将耶律昊天聚而歼之,那我天朝胜券在握矣!”昭帝听的十分激动,忽然猛拍了一下大腿,高呼:“好!”叫毕即望着德芳,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德芳笑道:“微臣派出的细作打探到,如今的金国,即过去的辽国郡县金兀那。当年的辽国,只是一个名字叫‘辽’的小部落,因骁勇善战,不断的吞并周边其他的部落,渐成气候。如今的辽国君主耶律齐,当年因与兄弟争夺谪位,引发了大乱,多亏他的异姓兄弟赤戈率本部落相助,他才能够平定叛乱,坐上辽主的位置。然而耶律齐初定辽国,就与赤戈爆发了矛盾,又发起一场内战,最后赤戈带着他的部族占领了金兀那,并自立为王,定国号为‘金’。如今辽国与金国表面上看起来十分融洽,实际上也是争斗不断,谁也不服谁!而那夏国,就是梵衍那国的前身——陛下可还曾记得梵衍那国?”昭帝点了点头,道:“朕在前朝史书上读过,梵衍那国是一个宗教国家,那里的居民人人以悟道修行为荣,怎么这样一个平和的国家,也会与辽、金同流合污呢?!”德芳叹息道:“哪里是同流合污!是梵衍那国内爆发****,他们的政权被人颠覆了!”昭帝听到此处,几乎要从御座上跳起来,惊道:“这么大的事,为什么朕竟毫不知晓?!”德芳瞟了一眼昭帝,不疾不徐地道:“陛下不必气愤。过去我们天朝并没有设立一个专门对外的职务,一道文书,从梵衍那古国一路往西,马不停蹄赶往长安城,最快已是三个月以后,覆灭梵衍那国的人,正是瞅准了这个空隙,精心准备了二十余年,用雷霆手段颠覆一切!如今夏国掌权的,是第二代国君,微臣打听的此人生性禀弱,一直以来都极想与我天朝通商,以达到繁荣富强的目的。只可惜过去的天朝官员,对他们的请求嗤之以鼻,竟隐瞒不报,而夏国又处在两大强国之间,为保全自己,只得紧紧的追随辽国……”一席话尚未说完,已把个昭帝气的了不得,跳起来高呼:“大臣皆可杀!”空荡荡的大殿内,久久的回荡着他的震怒之音:“……杀!杀!杀!杀!……”德芳忙拜伏于地,大叫:“皇上息怒!”昭帝怔了半晌,噙泪说道:“皇叔父,此间无人,止你我两个,你不必拘泥于礼仪。”虽昭帝说的十分诚挚,但德芳哪里敢放肆,只得苦笑道:“皇上,你长大了。”昭帝不说一语,只上前亲自扶起了德芳,叹道:“……皇叔父,请起。”德芳反手拍了拍昭帝的手背,笑道:“皇上请放心,微臣已广派人手,在辽、金两国间制造事端,挑拨离间,同时,更加紧训练江浙征来的三万新兵,此外,还有孙浩固那样的忠臣守着登州,皇上大可安枕无忧。”昭帝唯苦笑不绝。
二人正说间,德芳斜眼睨到昭帝年纪轻轻,两鬓竟已爬上霜丝!脸色更是难看至极,似乎从登州告急以来,就没有好好的吃过、睡过似的。心中亦是感慨万千,有多少的沟壑、误会,均在此刻烟消云散。昭帝感念德芳之忠,亲携了手,在大殿中漫步起来。昭帝道:“皇叔父你看,那是玄元塔!”德芳朝着昭帝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座高塔矗立于长安城中,塔身闪着金光,共八十八层,高七十八丈,微风吹过处,塔尖上的九十九个银铃就会发出动人的声响,其音可远达长安城中的各个角落,心情烦燥的人听了这梵音,便会平静下来。德芳知道那塔是先帝提议建造,成于秦太子时期,专供出家避世的皇族贵亲静修。民间多有传说,称出家避世的宣王就在这座塔中静修。时间积久,连皇室中人也信此谣言。唯德芳知道,那是先帝为没有留住宣王而伤怀懊悔,因此在眼皮子底下建玄元塔。为了建造这座佛塔,长安城中几乎倾巢而动,更妙的是,从这大光明顶上望去,塔尖上的八条飞龙所衔着的镂空累金丝夜明珠,它的光芒正好与长安城外大乐佛的眉心持平。德芳心知昭帝已萌生退意,忙道:“皇上,你看这长安城的每一座建筑,每一棵树,乃至每一棵花、每一棵草,都是如此的长盛不衰,八百多年来,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改变。然而,这丰功伟业,却不是凭任何一个人造就的,就拿那玄元塔来说,最初建造时,地基打的不好,塔身倾斜了三寸,眼看就要倒塌,后来幸有一个番国的匠师挺身而出,将塔修正了过来,并在塔的外部彻上镀金的青砖,又增高了三层,始成今日陛下所见的这个煌煌模样。此外,微臣所立足的这座大光明殿,原本地上并没有铺青花砖,是昔日的工匠作提议,并在民间广寻能人巧匠,花费了整整十五年,才雕刻出这些精美的石砖来!……长安城中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都充满了故事,因为无数人为之付出的辛劳血汗,才使它发展成今日这番金碧辉煌、教人魂牵梦萦的瑰丽景象!陛下的伟业也当如是,这天下,并不是只要陛下一个人英明就能好转,您还需要无数的臂膀,君臣合心,方能使天下民生安稳。”昭帝思及当日不顾一切争斗的情景来,不觉心有愧意,忙道:“朕听说,皇叔父的家眷都启程去了江浙?”德芳挺了挺腰,道:“是的!微臣全家誓与天朝共存亡!”昭帝感动的说不出话来,紧紧地握住了德芳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道:“皇叔父!……”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此时,一轮皎月升上月空,清亮的光辉遍洒长安,不远处,数万民居家灯火阑珊,借着月光,还勉强可以观望到远处的大乐佛,此情此景,几可入画。昭帝双手合什,虔心祝祷道:“愿佛祖保佑天朝的百姓,安居乐业,再没有冤狱、天灾、人祸!愿有贤能的人能为天下发挥出全部才华,保我天朝千秋万代,永垂不朽!”那德芳纵是个铁石心肠,见了此景,也不免激动得热泪纵横,忽然眼前闪过一个瘦长的人影,如鬼如魅,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穿梭自如,正在惊疑间,那人影忽然用尖利无比的声音高叫道:“汝残害手足,暴戾之至,他日定有所报!”细一辨之,竟是齐王的声音!吓的德芳打了个寒噤,那人影便倏的消失了。
次日,昭帝下旨撤换扶同总兵王大千,改用江西粮道任明宪。世人皆知任明宪乃是最顽固的八王党,自德芳十六岁起,就追随至今,数十年来不改立场。偏是他熟知兵法,有带兵打仗的才能。过去他的任命大多随着局势的起浮而上下浮动,因此竟连一个展现自己的才能的机会都没有遇到,这回正是展露拳脚的最佳时机!那张硕在家中听到了这道命令,又气又急,连上了几道奏疏,称任明宪不可信,更痛陈临阵换帅的种种弊处,昭帝不置可否。又过了一日,朝中无人说话,既无人帮任明宪说话,也无人附张硕议。张硕心中隐约感到有点不安,便放弃了主张。此时,特务头子霍饰突然发动,一下子祭出了王大千的几十条贪腐罪证,件件置人于死地!朝中的御史们群情激愤,纷纷上书,要求斩杀王大千以平民愤。昭帝便水推舟,立斩王大千,抄家灭族,改用任明宪。张硕听说这件事后,不觉心灰意懒,上书请求致仕休养,昭帝毫不犹豫的就批准了。张硕接到旨意后,连一天也不肯多待,竟连夜带着家眷仓皇逃离长安城,朝庭的首辅一职,就这样空了出来。昭帝以“国事危难”为由,暂不任命新的首辅,将过去首辅拥有的大权,都牢牢的抓到了自己手中,接连两道重大的人事任命,都是在短短几天之内下达的。众臣见识了昭帝的雷霆手段,均不敢造次。
德芳见诸事妥当,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正欲返回江浙军营,突然接到青云的一道飞鸽传书,上面只有简洁的几个字:“吾见到了白鹭。”德芳大吃一惊,一颗放好的心复又悬起,施展轻功,夺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