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东北老客手里趸过来的。”孙维本得意洋洋。
“孙老弟,沉住气听我说一句,这些个东西根本不是人参,你这是上了人家的当了!”
“胡说!”孙维本脸色煞白,只觉得如雷轰顶,脚底一个不稳跌坐在椅子上,“不是人参,那这是……”
“一毛钱就能买一大把的香菜根儿!这是用参渣水泡过的香菜根儿!”接着,杜兰斋发出了一声感叹:“真的是好手艺,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令杜某佩服,佩服啊!”
听了这句,孙维本一屁股出溜到了地上……
亲眼看到小锛儿头登上了北去长春的火车,林雪梅终于松了一口气。爽心,称愿,痛快!她实在没想到,鱼儿就这么轻易地上了钩,一个留过洋的大记者竟钻了她一个小丫头的套!由此,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贪婪就是恶魔,它能使人神魂颠倒,能使智者瞬间变成一个傻瓜。她手里抱着厚厚的一包钞票,喜悦之中又犯了踌躇,把钱分发给参加“群芳会”的人肯定不行,给白大爷拿去开粥厂也不行,涉世不深的女孩儿被这一大笔钱难住了。
此番是三伏接应的小锛儿头——把他直接拉到了前门火车站,林雪梅并没把实情告诉三伏,不是信不过,而是不想把这个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大哥哥牵扯进来,一旦事情败露,惹下麻烦,她只能独自承担。
林雪梅走到站前广场,老远看见三伏正与一个女子指手画脚地纠缠。她三步改作两步跑过去,却发现是大师姐胡翠珠喋喋不休地粘着他。
“师姐,您这是——”
“知道不,你这个哥忒差劲,他敢做不敢当!”身着俏丽春装的胡翠珠莫名其妙地甩出一句话。
“她胡扯,她平白无故找寻人!”气咻咻的三伏脖子上涨起一片青筋。
“雪梅,你听我说,刚才我问他,三伏兄弟啊,你有了媳妇咋不请姐姐我喝杯喜酒呢?嘿,你猜怎么着?话没说完,他就尥了蹶子!”胡翠珠的表情极尽夸张。
林雪梅感到一阵诧异,“三伏哥,你娶亲了?啥时候的事儿,我咋不知道。”
“没影儿的事。”三伏转身蹲到了地上。
“哟,两个人睡都睡到一块去了,还嘴硬。你当是别人看不出来?”胡翠珠嘴角带着嗤笑。
“师姐,这种事可不能瞎说,没凭没据的。再者说,娶亲这么大的事,三伏哥还能不和我说?”
“他还真就是不能跟你说,不信,你问问他,那个雇他的老女人——”
“你是说我师姑?”
“除了她还能有谁?想不到吧,这回,一头缺牙少齿的老牛可是吃了把湛青碧绿的嫩草!”胡翠珠的话里带着一股醋意,接着,又凑到了三伏的身后,“尽管你不爱听,我还是得嘱咐你一句,知道不,靳大红毕竟老了,你得知道心疼人,那可是我姑儿,夜里上了床别老想着往死里折腾她!”
三伏忍无可忍,腾地站起,攥紧了双拳,然而,当他面对了林雪梅质询的目光时,不禁一下松懈了身体,低下了头。
林雪梅不想再与胡翠珠继续缠磨下去,迈上洋车叫了一声“走”。不料,胡翠珠却抢先一步挡在了他俩面前。
“妹子,能问问你,你今儿上火车站干吗来了?”她有意无意地朝林雪梅手上的布包看了一眼。
“来送个人。”
“谁?”
“锛儿头哥。”
“这傻小子回来了?”
“是。师娘说他脑子里缺根弦儿,怕他上错了车,特意叫我来送送他。”
胡翠珠顿了顿,“那你知道今儿我上这儿干吗来了吗?告诉你,我过来接几个日本朋友。”
师姐的自问自答令林雪梅警觉地瞪大了眼睛,“啥时候你又和小鬼子打上了连连?你就不怕人说你……”
“放心,我当不了汉奸,他们不是军人,只是日本‘国乐’唱片公司的几个艺术家,来北平和我商量灌唱片的事。还有,他们说我特别上镜头,下一步还打算邀请我去东北拍电影呢。”
“姐,我觉得这并不一定是什么好事,日本人什么坏招使不出来?你可得留个心眼儿,别轻易答应他们。”
“你不是在妒忌我吧妹子?你要也想出名,我完全可以把你介绍给他们。”
“我?”林雪梅反问一句,“跟你说,我现在还不想死!”
三伏拉着空车回到了打磨厂,隔着老远就看到自家的小院里亮了灯——想是靳大红从通州老家回来了。
果然,此时靳大红正盘腿在炕上吃饭,一同围着饭桌的还有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个六七岁的小丫头,无拘无束地边吃边聊着,洋溢着一种和悦的气氛。
看到三伏走进来,靳大红显得有些窘迫,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她告诉他,这男人名叫曹二奎,是自己娘家的表哥——乡下亲舅舅的儿子,前不久,村子让日本人一把火烧了,没了栖身之地,只好带着闺女毽儿随她一起回了北平。
“你就喊他老奎吧,叫奎哥也行,他比你大。”靳大红下了地,取过布掸子为三伏周身上下掸了一个来回,“吃了没?我刚熬得了一锅小米粥。”
三伏没接她的话茬,闷声闷气地问了一句:“到了北平他们又能咋着?”
“还能咋着?”靳大红撇撇嘴,“他一个瘸子,只能挑挑子收破烂儿,破烂儿换洋火呗。”
三伏由不得朝老奎仔细看过去,只见他胡子拉碴,一脸憔悴,一条细腿软软地耷拉在炕沿上。
“住哪儿?”三伏又问了一句。
“我早就想好了,大杂院里还有空房,赁一小间,明儿一早就让他爷儿俩搬过去。”
自三伏进门老奎便一直沉默无语,匆匆喝净了碗里的粥,怪模怪样地看了三伏一眼,拉起毽儿下地走了出去。
不知怎么,三伏总觉得有一腔火在心里憋着,始终找不到发泄的出口,遂拿起靳大红放在炕头的一包烟,抽出一棵点了。
“哟,涨行市了,什么时候又添了嗜好?”靳大红收拾着碗筷,鼻子里哼了一声。
“俺心里烦。”
“平白无故烦什么?有你吃,有你喝,有个大活人陪着你,还要怎么着,还不知足?”
“俺也说不明白。”
“瞧你这点儿出息,看上去像让人勾了魂儿似的。想我了是不是?我不过连来带去才走了五天,就耐不住了?”靳大红斜倚在被垛上,蹬去了脚上的布鞋,“去,给我打盆热水来,坐了多半天的马车,两只脚都木了,我想好好烫烫。”
三伏掐灭了烟卷,端了一铜盆冒着热气的水放到了她脚下,见她垂着两条腿没动,无可奈何地上前扒下了她的袜子。
“人都说女人有三张脸,这脚就是其中的一张,打小我娘就夸我这两只脚长得好看,又周正又细粉!”靳大红得意地活动着脚趾,“干吗傻站着,没见过是怎么着?快着点儿……”
三伏知道她在想什么,只得蹲下身,拽着她的脚踝把两只脚摁到热水里,回过脸抻了一条毛巾塞到她手上,“你又不是没长手,自己洗。”
靳大红不由愣住了,想了好一阵也没想清楚他究竟是怎么了,满脸狐疑地盯向了他的眼睛,“我自己洗,要你干什么?不对,我问问你,晚半晌一人去哪儿了?”
三伏不假思索地回答:“送雪梅妹子去了趟火车站,碰巧还撞见了胡姑娘。”
“哟,我说呢……”靳大红似乎明白了,“敢情是这么回事啊,我这才几天没在,你就有了外心了,学会和漂亮小妞儿在外边幽会了。嫌我没她俩年轻是不是?嫌我长得没她俩好看是不是?早说呀你!让你帮着洗个脚,看把你不乐意的,一张脸拉耷得像挂猪大肠。甭管乡下还是城里,男人就没一个好东西,全重色轻友!你不把我当女人成不成,就当你的一个朋友成不成?朋友累了,乏了,懒得动弹了,求你帮着洗洗脚,不成?换了胡翠珠那个小狐狸,你会是这样吗?一准儿巴不得呢,回头许连洗脚水都得偷着喝了!”
“俺跟你说不明白!”三伏不想与她争辩,赌气地搬起一床铺盖往外就走。
“你给我回来!那屋老奎和毽儿占着呢。”靳大红也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得有点儿重,急忙起身去拉他的胳膊,弄得脚盆里的水洒了一地。
灯熄了,两个人背对背躺着,谁也不想理谁。
“三伏,傻兄弟,还在生姐的气呢?”靳大红率先把身子转了过来,“姐一时糊涂,错怪你了,别往心里去,全当姐发高烧说胡话还不成吗?”
三伏没吭声,依旧脸朝墙侧卧着。
“疼疼姐行吗?五天了,姐都五天没见着你这个傻弟弟了……”她爬了过去,在他赤裸的手臂上来回蹭着,“抱抱我……”
“俺累了,”三伏推开她的手,喘着粗气开了口:“俺不想……”
人算不如天算,机关算尽的孙维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到了手的一笔钱财还没把它焐热,就长了翅膀转瞬之间飞走了!
金盈儿得知几千块钱化为了乌有,自己出特刊的事就此泡了汤,便直接把手掌扇到了孙维本的脸上,打得他一副眼镜掉在地上变作了一把碎片,“做生意,做生意,就凭你丫这副猪脑子?”她毫不迟疑地跑到了刘连仲的住处,把这件事从头至尾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
“盈儿,不是我说你,你还是不信任我这个干爹呀!”刘连仲的表情看不出是喜悦还是哀伤,“答应你的事,我能不办吗?出特刊只是迟早而已,可你偏偏——”
“已经到了手的钱,谁又能想到……”金盈儿抹开了眼泪。
“人心不足蛇吞象啊!”刘连仲悻悻地问了一句,“和这小子上床了吧?要不然他怎么会这么大方?”
“你——干吗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呢!”金盈儿竟然红了脸。
“我就想不明白你究竟瞧上他哪儿了,长得跟一根儿线儿黄瓜似的,表面看去像个文墨人,其实是半肚子屎半肚子屁。”刘连仲的话带着一股醋味儿。
金盈儿抬起屁股坐到了他的腿上,“从今往后,您说什么就是什么,还不行吗。”
喜悦暗暗藏在刘连仲的心里,他庆幸自己终于盼到了一个“公报私仇”的机会,乳毛未退的一个臭小子竟然敢在刘爷的面前放肆,那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那一种颐指气使的派势,实在叫人难以忍受,尤其是竟然当着自己的面就毫无忌惮地招降纳叛,背地里还公然霸占了属于自己的女人,一个不行还要再搭上一个!他仿佛已经看到,中村霍地抽出了雪亮的倭刀,将孙维本一刀劈成了两半,那叫一个麻利,那叫一个解气,那叫一个痛快!然而,当他领着金盈儿走进东珠市口宪兵分队时,却发现中村搂着儿子太郎与孙维本在办公室里聊得正欢。
刘连仲跨上一步刚要张嘴,中村一抬手把他拦住了,“刘桑,这件事情我的知道了,孙桑已经向我坦白交代,他年轻,口袋里缺少钱,我们的,应该理解,应该原谅他一次。”
“可他……他欺骗了太君,他利欲熏心,他瞒天过海,他胆大妄为,他狗急跳墙……”刘连仲一时语无伦次。
中村拉过他的手,让他和孙维本的手握在一起,“你们两个,都是我的爱将,大东亚需要你们,没有你们的配合,日本人的,在北平一天都呆不下去,因此,需要你们顾全大局,精诚合作。你们中国有句俗话,你们是一根线上拴的两个麻子,跑不了他,也跑不了你。”
刘连仲想告诉他,那句歇后语说的是蚂蚱,而不是什么麻子,可他没敢。他感到有些失落,眼看着一出好戏刚刚开场就匆匆关闭了大幕。
金盈儿只顾与中村太郎逗弄着,表现出了一种十分喜爱的意愿,中村拍拍儿子的脑袋,吩咐道:“叫姐姐,小孩子的,要懂礼貌。”
“巴卡翁那美(臭娘儿们)!”那孩子用日语呼唤了一句,金盈儿不管听没听懂,紧忙答应一声,咧着大嘴开心地笑了。
“刘桑,”中村搂着刘连仲的肩膀让他坐到了自己身边,“组建侦缉队的事就不让孙桑管了,这也算是对他的一个惩戒,我决定,由你来全权负责。”
刘连仲受宠若惊,紧忙站起来,以军人的姿态并着脚跟行了个鞠躬礼,“太君,交给我您就好吧,为了皇军在北平的安全,刘某肝脑涂地,在所不辞!”说罢,示威似的瞥了孙维本一眼,有句话同时在心里冒出来:“孙子,看看到底是你行还是刘爷我行!”
中村转过脸对孙维本安抚道:“你的,要集中精力把三年庆典办好,到那天,满洲映画协会要来拍电影,他们的要把这一盛况记录下来,让全世界的人都看看,中国人是如何真诚地欢迎大日本皇军为他们提供帮助的。做好这件事,不仅可以既往不咎,而且会给你记功!”
“哈伊!”两个汉奸肩并肩地站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