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大红目不转睛地盯在她的脸上,暗忖道:别说师哥金三省看了会忍不住上手,就这小模样儿,连我一个女人看一眼都不免着迷……嘴里却说道:“我还真没想好,琢磨了一路,也没拿定主意,你说我唱什么好?”
“当然唱您最拿手的了!”小锛儿头插了一句,“我跟我师父上《大保镖》,这段活他老人家曾经灌过片子。”
“既这样,我就唱《王二姐思夫》吧。”靳大红说道。
“不成,这段不合适,”金盈儿连连摇脑袋,“明显的是动摇军心,勾得当兵的个个都去想家里的媳妇了,谁还想出来打仗啊。”
“要不,上《小寡妇上坟》?”
“这段也不成,咱这是在军营。”胡翠珠扶着靳大红找把椅子坐了,顺手端过来一杯水,“您琢磨,还没打仗,就上了坟了,这不明显的招人骂嘛。”
“有了!”靳大红一拍大腿,“就唱《牛头山》吧,这段一准儿合适,这是蔓子活《精忠传》里的一节,岳飞大战金兵!说起来有年头没使了,我得仔细回忆回忆。”
她不由兴奋起来,独自叨叨咕咕一阵,见金盈儿仍在一旁站着,问道:“你来这儿干吗?姑娘家家的,不说好好待在家里念书写字,胡跑乱跑的,这要让你爸知道——”
“这儿多热闹啊,我就喜欢凑热闹!再说了,在这儿还能不花钱白听唱儿,哪儿找这便宜去。”金盈儿兴致盎然。
毕竟是自己师哥的女儿,靳大红不免有了一份担心,“新鲜!就不怕你爸着急?告诉我,跟谁来的你?”
“跟我干爹来的呀。”
“你干爹?这儿哪个是你干爹?我怎么不知道。”
“白雪遗白大爷,不过,还没来得及认呢……”金盈儿一转身跑了。
靳大红看到白雪遗正在不远处向自己招手,急忙起身迎了上去。
只见老人的身边站着一长一幼两个陌生的男子,长者五十上下年纪,一身中山装,蓄着八字胡,戴着一副黑边眼镜;幼者十八九的样子,学生装,留着分头,一手拿支笔,一手拿个本子。
“来,大红,给你们彼此引见引见。”白雪遗拉着靳大红向二人介绍道:“靳大红,靳老板,我的老妹妹,专唱铁片大鼓。”
长者热情地伸出了手,“鄙人罗翰文,久闻靳老板大名,您的‘豆汁儿大鼓’可说是一枝独秀、享誉九城啊!”一面说一面爽朗地笑起来。
“这位是罗教授的公子,中国大学的学生。少年有为呀!”白雪遗爱惜地拍了一下年轻人的肩膀。
“我叫罗华章,往后还望靳老师您多多指教。”一个青年才俊,自是文质彬彬、谦恭敏捷。
靳大红扑哧笑了,“我只会唱几段大鼓,别的一无所长,你个堂堂大学生,一肚子墨水儿,我又能指教你什么?”
罗华章郑重地说道:“是这样,这学期,我开始协助父亲进行有关北平俗曲的调查,包括您唱的铁片大鼓,都在这个范畴之内,认真说,谁也不能小看了咱老祖宗一辈一辈传下来的说书唱曲儿,表面上看是俗的,其实里边有着大学问。”
白雪遗感叹道:“大红,你可能不知道,今天这个举动,完全是罗教授一手主持操办的,我只是出出头跑跑龙套罢了。这件事办得好啊,咱不就是个卖艺的嘛,可你看看,人家从士兵到军官,给了咱多大的脸面啊,咱做的这点子事又值个什么!”
不大工夫,部队集合完毕,一行行一列列井然肃然坐到了操场上。靳大红手扒台帘向下看去,只见官兵们一个个腰板笔直,正襟危坐,怀里抱着枪械,后背插着明晃晃的镔铁大片刀,刀柄上一律缀着红布的刀穗,风刮过,一片红穗随风飘舞,就像是一簇簇飞腾的火苗。
胡翠珠趴在她身后,兴奋地小声叨咕着:“姑儿,看见没,台上还安着电气儿呢,有了这东西,待会儿上去唱的时候,就不怕人多听不清了。”
这时,一个四十来岁军官模样的长脸汉子走上台来,他一身戎装,英姿勃发,后背也插着大刀,只是腰带上比别人多了一把佩剑。
“这是谁呀?就像是长坂坡上的赵子龙。”靳大红朝身旁的大学生问了一句。
罗华章小声介绍道:“佟长官,29军中将副军长,南苑驻军总指挥佟麟阁将军。”
佟麟阁朗声言道:“弟兄们,今天早上一准都听见喜鹊叫了吧?是啊,今天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更是一个大喜的日子,因为有北平的各界父老代表着一百五十万的老百姓到军营看望我们来了!他们给大家送来了酒,送来了粽子,送来了对我们29军全体官兵的爱戴与关怀,想想吧,我等一介武夫,何德何能,建功几许,竟让老少爷们儿风尘仆仆来到这穷乡僻壤荒郊野外?大伙儿知道,端午节是纪念爱国诗人屈原老先生的,他们之所以选在这一天过来,是有一番心里话要对我们说啊!他们希望我们要像屈原一样热爱我们的国家,忠于她,保卫她!众所周知,日本人侵占我东三省已经整整六年了,我老佟可是一天一天都给他们数着呢,狗日的小鬼子亡我之心不死,迟早有一天会打到北平来,这一场恶战是不可避免的,日寇进犯北平,我军首当其冲!父老乡亲对我们的要求是:面对日本小矮子,举起我们的汉阳造,抽出我们的大片刀,战死者光荣,偷生者耻辱!荣辱系于一人者轻,而系于国家民族者重,家国多难,作为军人无疑应当马革裹尸,以死报国!大家都知道咱老佟是河北高阳人,可我不是高阳酒徒,我是一个中国军人,大敌当前,麟阁若不身先士卒,弟兄们之中无论哪一个,都可以执我于天安门前,挖去我两眼,割去我两耳!”
台下群情激奋,立时响起一阵“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以死报效国家”的口号声,举起的手臂宛若一片骤然生出的森林。
“好!”佟麟阁下了命令,“下面,就让我们以一首29军军歌,来感谢北平父老对我们的厚爱,作为我们对他们的回答!”
歌声响起,飓风般回荡在广袤的华北大地: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29军的弟兄们,抗战的一天来到了,抗战的一天来到了!前面有东北的义勇军,后面有咱们的老百姓,咱们29军不是孤军,看准那敌人,把它消灭,把它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慰问演出开始了。胡翠珠用一段京韵大鼓《李逵夺鱼》开了场,接着,说的、唱的、变的、练的轮番地登了台,有听的,也有看的,让人耳不得闲,目不暇接。每个艺人都拿出了自己的看家本事,嘴上没说心里有话:咱得让世人看看,作艺的也有一颗良心,当兵的爱国,咱铆了劲儿实实在在地卖把子力气,把他们说乐了,唱美了,不也就等于是为国出力爱了一回国?
压大轴的节目自然非“白发鼓叟”白雪遗莫属。由三弦、琵琶、四胡组成的一支小乐队已安然就坐,一只饱经沧桑的书鼓也提前摆放在了舞台中央——罗汉竹镶铜口的鼓架子,鼓上放着鼓楗和一副紫红色的檀板。只见老人身穿一件藏青长袍,外罩褐色琵琶襟的坎肩,足下蹬一双黑色云字头布底鞋,面带微笑,频频点头,如同见了久违的乡亲们一般大步走了上来。他站定在扩音话筒前,有些不习惯地用手指在上面轻轻弹了一下,然后挽起衣袖,露出了雪白的袖口,开始了演唱前的铺场。
靳大红与白老爷子在同一个园子里作艺已有三年之久,对于他每日必有的那一番铺场的说白早已耳熟能详,不外乎是些“玩艺儿是老的,精气神是新的,唱得好与不好,请诸君多多原谅”“闲话少说,以唱当先”大同小异的谦词,然而,今日他的言语却令她耳目一新,周身不禁激荡起一股热流。
“老叟上台,甚感荣幸!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平日里听我唱曲儿的都是些个闲人,今日则完全不同,今日台下坐着的都是我的弟兄,是我心里总在想着嘴里总在念着的亲弟兄,能当面给自家兄弟唱上一段,老叟可谓三生有幸!现而今我老了,不能像你们一样上战场了,只能哼几句曲词给你们解解乏,宽宽心。好了,不能总听我说话不是?老叟现在就挚挚诚诚献上一段《单刀会》,愿关老爷的英灵保佑我的弟兄们!”
鼓板伴着弦索悠然响起,白雪遗虽然年过花甲,却中气十足,声音嘹亮且透出几许苍凉,几句甫出,真真就是响遏行云、歌成白雪!
三国纷争民不安,四面八方起狼烟。
曹操占了中原地,玄德刘备他割据西川。
东吴立下孙权主,六郡八十一州他占去了江东半边天。
这一日孙权驾坐在银安殿,两旁文武都来站班。
黄门官站丹墀一声高喊,叫了声文武臣你们听言:
哪一家有本出门讨奏,无有本卷帘朝散请驾还……
的确是好手段!果然是清晰的口齿沉重的字,动人的声韵醉人的音!一落儿唱罢,台下立即响起一片震天的“好”来。他唱的是《三国》中的一段故事,说的是刘备久借东吴之地荆州未还,东吴的鲁肃遂设下一计,诱关羽至临江亭赴宴,提前埋伏下了刀斧手,欲以胁迫的手段逼还失地,关云长虽然明知是计,却临危不惧,大气凛然地驾小舟单刀赴会。
在烈日的照射下,白雪遗的一头白发闪着银子似的亮光,他顾不得擦去额头上沁出的汗水,精神抖擞,意气勃然,将一个令万人景仰的大英雄活脱脱地展示在了官兵们的面前:
莽周仓肩扛大刀一旁站,关云长二目微合正手捋髯。
瞧了瞧江中水后浪推前浪,这百岁的光阴如梦一般。
某在二十年前打天下,舍生忘死拯江山。
年少的周郎今何在?惯战的吕温侯而今在哪边?
江中水流的不是水,恰好似当年英雄的血一般……
鼓掌声、叫好声轮番地飘荡起来,震得周围林木的叶子都在哗哗作响。谁说当兵的粗鲁?谁说当兵的只会舞刀弄枪、血拼沙场?台上说的唱的,他们懂,这都是他们打小就听熟了、听惯了的词儿调儿,何况这词儿调儿里还蕴含着一种精气神,这种精气神从打他们一落草就注入了他们的血液里:正直,善良,勤劳,勇敢,为亲尽孝,为国尽忠!他们崇敬英雄,崇敬英雄的热血,然则今日,他们更盼望着能看到日本人的血,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大刀呢,那是一把明晃晃锋利无比的大刀,这刀不是用来削瓜切菜的,这刀是要让小鬼子们流血断头的,他们要用小鬼子的鲜血来祭奠中华!
靳大红觉得眼角有泪淌下来,她看到,身边不少的人都在揉眼睛。
中午时分,佟副军长引领众人来到军官餐厅。一路上他都陪伴在白雪遗身边,由衷地发表着自己的感慨,“白老先生,虽说鄙人不甚懂得您这大鼓里边的门道,可也能听出好来,听出功夫来,您腔行得稳,韵走得圆,如深山中的泉瀑,叮咚入耳,我认为,您就是说书唱曲中的四大名旦,大鼓界的梅兰芳啊!”
白雪遗赧然一笑,“将军言重了,您所说的正然是老朽一生的追求,白某还需深造,还需继续努力呀!”
“不仅如此,您还是一位深明大义之人,今日这一段《单刀会》选得好,我明白,您这是为麟阁一众在壮行啊!水流如血,山河同泣,悲哉壮哉!”
“蒙将军夸奖,老朽只有这点儿能为,充其量只是为将士们鼓鼓劲罢了。有一条但请将军放心,今后不管时局如何变化,我之所言所行,必不负将军,不负各位弟兄!”
众人见佟总指挥亲自来陪大家用餐,纷纷站立,鼓掌欢迎。
佟麟阁朝着厨房门口喊了一声:“老赵,今天你用什么招待北平来的父老乡亲呀?”
一个三十八九的高大汉子闻声从里面跑出来,他身穿白粗布对襟小褂,黄色军裤,外罩一件油渍麻花的围裙,操着一口鲁西方音应道:“实在对不起大家伙儿,一大早俺就上了山,转悠一头午,只打了几只山鸡和一只野兔子,于是让俺一锅炖了,其余的就只能是咱29军的老三样——棒子面窝窝头、小米粥和老腌萝卜了。”
众人脸上一时都写满了不解与惊诧,堂堂的正规军整日里就吃这个?要知道,这些个大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呀,更何况一天到晚还要摸爬滚打,还要随时准备着出征迎敌!想到这里,不禁人人唏嘘不已。
靳大红酸着鼻子向身旁的罗教授问了一句:“说话的这大高个儿是谁呀,厨师傅?”
罗翰文笑得滚出了眼泪,“靳老板,可真有你的……”他凑近了她的耳边,“此人就是大名鼎鼎的132师师长赵登禹赵将军,他和佟将军都是咱们国家的大功臣,1933年率部参加长城会战,喜峰口一役,便一举歼灭日寇五六千人,取得了自‘九一八’以来的首次大捷!厨师傅?亏你想得出来……”
佟麟阁面带愧色,慨然言道:“不好意思,让各位父老受屈了。这么着,说定了,等打跑了小鬼子,等这帮兔崽子全都滚回了老家,我佟麟阁再补请一次,请诸位到北平的同春园,尝尝他们的响油鳝糊、松鼠鳜鱼!”
赵登禹将军喊了一声:“伙计们,乡亲们怕是早就饿了,上饭!”
一伙人端着大盆小碗从厨房里走出来。看到打头的二人,靳大红不由吃了一惊,端粥盆的是三伏,手捧窝头笸箩的竟是钌铞儿!
她想都没想便跨步迎了上去,“老天,你俩怎么跑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