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借你头上的元宝纂,还借你的银镯子,
借你的胭脂借你的粉,还借你的耳坠子,
借你上身大红袄,借你下身绿裤子,
这些东西还不算,俺还借你心爱的、爱心的、
翠翠的、玉玉的、珍珠玛瑙琥珀的,
上面的花草是活的,你头上戴的花髢髢。
——河南坠子《借髢髢》
奉天的生意确实火,尤其是春节那几天,每日两场,园子里几乎座无虚席。然而,就在这挣钱的好时机,乔七巧却主动撤了档。已经怀孕四个多月的她近日有了明显的反应,恶心,呕吐,一天十几次,没时没晌,她觉得,自己应当主动歇一歇,好歹不能让台下的观众花着钱陪着自己一起难受。剩下冯雨桐一个人,只能上台表演坠琴拉戏,即是用坠琴演奏京戏、河南梆子的一些着名唱段,或是中州乡间的小曲儿,倒也声情并茂,惟妙惟肖,别有一番情趣。
这天傍晌,日场的演出散了,林雪梅约着小锛儿头一起到街上去找饭,通常他两个都是在外面找个实惠的小铺随便吃点儿什么,临了再给师父金三省带回去一份。冯雨桐两口子则是单起炉灶,只为了能让乔七巧吃点儿顺口的,冲着老婆,更冲着老婆肚子里的孩子,再怎么着冯雨桐也不觉得麻烦。
奉天与北平有着一些不同,满大街挂的除了日本国旗,还有伪满洲国的五色旗。买卖铺户的神台上不见了赵公元帅、武圣关公的身影,取而代之的则是日本“天照大神”的画像,百姓们无论老幼,但凡从此处经过,都必须向她鞠躬行礼。小锛儿头指着神像上的胖女人小声地告诉林雪梅,这天照大神被奉为日本皇室的祖先,别光看人们给她鞠躬行礼,实际上,背地里管她叫什么的都有,有叫她“天照大婶”的,有叫她“天照大嫂子”的。
二人信步闲逛,看到有个穿皮衣戴皮帽的腌臜老头儿坐在一家面包铺的台阶上,手里缓缓地拉着一架风琴,他生着一对褐色的眼睛,留着棕红色的连鬓胡须,一张脸和两只手似雪一样白得瘆人,乞讨用的一个铁皮罐头盒放在腿前,几只或黑或黄的卷毛狗簇拥在他的身旁。
“这老头儿咋长得这么白呀?像得了‘白不老’白不老:北京话,指白癜风!”林雪梅好奇地问了一句。
“他是个老毛子,俄国人,皮肤天生就白,和咱不是一个人种,属于白种人。”小锛儿头介绍道,“你可别小瞧他,他是被苏联红军驱逐过来的,听人说,早先他可有钱呢,是个侯爵。”
“啥叫侯爵呀?”
“嗯……大概和咱大清的王爷差不离吧。”
行不数步,迎面看到一家无牌无匾的小饭铺。门店很是简陋,三间连搭的小屋里摆着几张油桌,屋外檐下即是厨房,靠窗并排着两个汽油桶,燃着大块的乌烟煤,一个用来做主食,一个用来做菜。他俩要了两张豆面煎饼,外加两碗素烩儿。所谓素烩儿,就是把素丸子和碎粉条连汤带水烩在一起,不图别的,就图一个便宜。虽说他们在奉天挣下了一些钱,可终归是穷怕了的人,还是舍不得铺张。
堂倌很快就将饭菜端了上来。林雪梅单给师父要了一张白面烙饼、一盘猪头肉,用自带的砂锅装了一碗馄饨。
“梅子,要我说,你们几个干脆就别回北平了,在奉天呆着不也挺好?一天三顿饱饭,还能有些个存项。”小锛儿头咬一口煎饼就一口热汤,嚼得牙崩骨连声响。
“这可不成,”林雪梅回道,“七巧姐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总不能在奉天坐月子吧,人生地不熟的。再者,师父惦记着师娘,我惦记着白大爷、靳师姑他们,不能在外边待长了。”
“其实,我也想我妈了,她一个人不容易……”小锛儿头轻叹了一口气。他告诉林雪梅,只要那姓孙的还在北平,他就不能露面,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但是,他一点儿都不后悔,每当想起卖“人参”那件事,他都会兴奋得喝二两。
“都怨我拖累了你……”林雪梅一脸歉疚,转而问道:“锛儿头哥,这几年你在东北就没遇见一半个相好的?师娘几次跟我说,她就盼着抱孙子呢!”
“这辈子我不结婚了,耍一辈子单儿也挺好。”
“为啥?”
“因为,我心里早就存了一个女孩儿,白天总念着她,夜里总梦见她,可我实在配不上她。”小锛儿头深情地望着林雪梅,眼睛里闪着湿润的亮光,“跑遍东北数省,也没见到有谁能和她相比!”
林雪梅心知肚明,不敢再问下去,只顾闷头喝着碗里的丸子汤。
此时,两个身穿黄军装脚蹬高筒马靴的人走了进来,其中的一个盯了林雪梅几眼,便径直来到了她的跟前,“嘿,少见,这不是唱大鼓书的小林子吗?怎么,现而今用不着大爷我了,就假装不认识了?”
林雪梅抬头一打量,觉得确乎有几分面熟,再看看他那蚕豆形状的脑袋,猛地想起这人竟是山海关大东公司的那个二狗子,于是不卑不亢地回道:“先生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那好,我就给你提个醒,出关的时候,你不是说你是厨行的小帮手吗?既然如此,放着自己做的饭不吃,倒跑到饭馆花钱搭伙来了?”
“这你管不着,有钱难买愿意。”
“蚕豆脑袋”气哼哼拍了拍斜背的盒子枪,“现而今大爷是奉天侦缉队的人了,还就正管你!信不信,我随便找个茬口,就能把你这个四五六不懂的臭丫头送进大牢!”
小锛儿头忙往起站,作了揖赔了笑脸,“爷,您消消气,她眼拙,她初到贵宝地,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你是干啥的?”“蚕豆脑袋”不依不饶。
“我是说相声的,您瞧我了……”小锛儿头不急不恼,笑容不改。
“说相声的除了会骂人,其余啥能耐也没有,你也得给老子放老实点儿!”“蚕豆脑袋”问道:“爷问问你,今儿晚上你们园子里有没有乔七巧的坠子呀?这一趟,我俩可是专门奔她来的。”
“回您话,您来得实在不凑巧,乔七巧她得了病,暂别舞台,前后有半个多月了。”
“怎么着,专等大爷我来了,她就病了?我要是非听不可呢?”
“这您就得和她商量了,我们俩说了不算。”说罢,小锛儿头拉起林雪梅就走。
开锣的时候,林雪梅看见“蚕豆脑袋”果然就坐在台下,周围还有七八个歪戴着帽子的同伙,虽然坐没坐相,站没站相,时不时地喊着邪好,倒也没有什么大妨碍。
眼见着一个个节目演过去,最后就要轮到压大轴的奉天大鼓了。攒底的女艺人名叫朱玺珍,在东北也是个远近闻名的响蔓儿,正当她满脸带笑走向台口时,不料,台底下瞬间就炸了堂!
“压轴的明明是乔七巧,怎么换了这娘们儿?”
“大爷要听河南坠子,不想听什么鸟大鼓!”
“门口的水牌子上清清楚楚写的是‘盖中州’,为什么她乔七巧不出来?”
“朱玺珍,滚下去!乔七巧,滚上来!”
“退票,退票,包赔大爷的损失!”
林雪梅看到,带头起哄的正是“蚕豆脑袋”,一时间,茶壶、茶碗、手巾、烟碟全都扔了上来,台面上顿时一片狼藉。
乔七巧闻讯从后院急急赶了过来,在冯雨桐的搀扶下站到了台上,连连鞠躬作揖,“几位爷,有话好说,小女子就是乔七巧。俺真的是病了,不敢撒谎,已经有半个月没登台了,常来的老观众全都知道。水牌子上不可能有俺,写的就是朱玺珍朱老板攒底。请各位大爷多多包涵,等七巧病愈,俺一准儿给几位爷把票送到府上去,挚挚诚诚地给老几位唱几段压箱子底的活。”
“我问你,水牌子上要真是有乔七巧三个字,你怎么说?”“蚕豆脑袋”一个箭步蹿到台上,指着乔七巧的鼻子质问。
乔七巧一时起了犟脾气,“真要是这样,或打或罚你随便!”
“这可是你说的。”“蚕豆脑袋”嘿嘿一阵冷笑,冲着台下的一个手下喝道:“刘四,去,到门外把那水牌子搬进来!”
工夫不大,刘四从外面搬着一块糊着黄纸的木牌子来到台上,众人搭眼看去,尽皆一惊,只见那上边果然写着一行大字:今日大轴攒底——“盖中州”乔七巧!
金三省知道这是有人布的局,却也无可奈何,忙把冯雨桐拉到了一旁,“爷们儿,紧着掏钱吧,到这份上,咱宁叫钱吃亏,也不能叫人吃亏啊!”
冯雨桐不敢怠慢,搜出身上的大小钱票紧忙往“蚕豆脑袋”手上递去,“这位爷,您消消气,这事全怪我们夫妻俩,我老婆确实是病了,您大人大量,别跟她一个女人计较,这点儿钱不成敬意,几位爷拿去喝杯茶吧……”
“蚕豆脑袋”挥手一掌,将一沓钞票打得满台飞舞,“想得倒美!你耳朵不聋吧,你老婆刚才说了,果真如此,或打或罚随我的便,那好,今天大爷不想罚她,我要打!”
话音未落,七八个有备而来的二狗子一齐蹿了上来,二话不说,便把乔七巧摁倒在台板上,随之举起了各自的竹尺、木棍。
冯雨桐立时跪倒在“蚕豆脑袋”的跟前,双泪横流,苦苦哀求:“大爷,可不能打呀,她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经不住啊……要打,您就让他们打我吧……”
“蚕豆脑袋”一脸狰狞,“这可替不得,打谁不打谁,我做不了主。”说着,向手下人发出了指令。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棍棒落下的刹那间,一个身影扑了过来,迅疾趴伏在乔七巧的后背上,死死地搂住了她的身体。
密集的棍棒像雨点儿一般落到了此人身上……
就在林雪梅被打的隔天上午,一辆军车开到了茶社后院的门口,跳下来几个日本兵,不由分说押走了冯雨桐夫妇俩。
“蹊跷,真蹊跷啊!”金三省惊魂未定,在屋子里不停地走着绺,“说是为了钱吧,给那帮孙子钱他们不要;说是为了寻仇吧,老冯他俩此前从没到奉天来过,又能跟谁结下梁子?”
林雪梅趴在床上,强忍着后背的疼痛,“这件事确实难以捉摸,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是受人指使,是预先谋划好了的。师父,您还记得那‘蚕豆脑袋’说过这么一句话吗?打谁不打谁他也做不了主,这叫什么话?这就说明他们后面还另有一只手。”
“嗯,有道理……”金三省点点头,不无担心地说道,“可这一大早日本人又干吗来了?乔七巧她一个女人碍着小鬼子什么了?这一趟恐怕凶多吉少,回得来回不来得两说啊!”
林雪梅也想不明白这件事的原委,一阵突然而至的痛令她咧了一下嘴,舞台上的那一顿暴打并没伤到她的筋骨,好就好在时下是冬季,穿的衣服厚,但也让她皮开肉绽,流了不少的血。是小锛儿头托朋友连夜为她买来了云南白药——这种疗伤的特效药现下在奉天已经成了禁售品,才使得她的伤口很快结了痂。
小锛儿头端着一个热腾腾的砂锅走进来,关切地问道:“梅子,疼得轻点儿了不?我给你炖了锅鸡汤,一只养了三年的老母鸡,肥得流油。你猜怎么着?早起刚买的时候在摊上约了约,整五斤,拎回来我再一约,剩四斤了,嘿,敢情半道流走了整整一斤油!”
“哪有那么邪乎!”林雪梅被他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身体的晃动牵扯了伤口,又紧忙咬住了嘴唇。
小锛儿头把一碗鸡汤端到床头,令她侧了身子,一勺勺喂进她的嘴里,“我可真是服了你了,就那阵式,你愣是一点儿没害怕,没犹豫,噌一下就扑了过去……”
“我离得近,要是你在跟前,你也会这么做的。”林雪梅不好意思地红了脸,“真要是七巧姐挨了打,她肚子里的孩子一准儿就没了。”
金三省感叹道:“师不如徒啊!话说回来,你这也是替师父我长了脸!”
“您就别夸我了,”林雪梅羞赧地说道,“再多夸我两句,我就该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不行,得夸,强者抑,弱者扶,江湖上讲究的就是一个义字,雪梅你称得上义字当先!”
外出打探消息的王彩霞惊惶失措地跑进来,“金三爷,我打听清楚了,巧儿两口子被直接送往宪兵队了!那地方可是个虎狼窝啊,从来都是只见人立着进去,没见人立着出来,您说,这可咋好啊……还有,刚才我看见几个侦缉队的小子正往园子的大门上贴封条,领头的还是那个扁脑袋,他说了,只要你们几个北平来的在这儿呆一天,万泉茶园就一天别想开门营业。您说,该咋办呀?”
“你说咋办?”金三省略一思忖,“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们回北平就是!”说着,便开始收拾东西。
林雪梅挣扎着坐起来,阻拦道:“师父,咱这会儿还不能走,怎么着也得等冯大哥他们回来,即便他俩让日本人打死了,咱也得把尸首背回去。”
话音未落,屋门大开,众人不由一阵惊喜,只见冯雨桐搀着乔七巧安然地走了进来。谁也没料到今日这事会是这么一个结局,全都瞪大了眼睛。
王彩霞迎过去拉住了乔七巧的手,“巧儿,吓死我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冯雨桐说,他俩确实是被押往了宪兵队,一进去,就有个日本军曹审问,开口就说“盖中州”是他们通缉的一个土匪首领,后来又说他俩是共产党派到奉天的密探。本以为此一去肯定是有去无回,至少一顿毒打是绝对免不了的,可谁知,到最后日本人竟一指头没动,说是念他俩是初犯,勒令三天之内必须离开伪满洲国,于是,黑不提白不提就把他俩放了出来。一路上琢磨来琢磨去,只觉得好生奇怪。
金三省说道:“甭管怎么说,人回来就好。看来奉天这地方咱不能呆了,收拾收拾麻溜地走吧。”
乔七巧插了一句:“对了,刚才在宪兵队俺看见一个人,觉得有些面熟,好像曾经在北平见过,再想细瞧瞧,他一闪身就躲了。”
“能有这等怪事?”林雪梅问道,“他长什么样?有什么特别之处没有?”
乔七巧想了想,“好像……脑袋后边留着条小辫儿,像根儿猪尾巴。”
“崇小辫儿?”林雪梅皱了眉头,“他是刘连仲的人啊,难不成这件事和刘大肚子有关联?他的手也伸得忒长了点儿吧!”
一时难以找到答案,只好收拾行李准备打道回府,然而,看着这两个多月辛辛苦苦挣下的一叠奉票,他们尽皆嘬了牙,这些钱带回北平也不能花,无异于一堆花花绿绿的废纸。临了还是小锛儿头帮他们解了难,答应替他们换成金子带回去。
两天后,一行四人踏上了归程。暮色中,回望这一座中国的东北城市,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火车站里乱乱哄哄,携带着大包小裹的旅客挤成了团,像蚂蚁在盘窝。他们费了不小的劲才找好座位安顿下来,林雪梅附在乔七巧的耳朵上小声说道:“姐,把你那点要紧的东西交给我,我去找个稳妥的地方放着,出门在外,小心不为过!”
乔七巧自是对这个妹子信任有加,点点头,背过身体,小心翼翼地从腰里摸出一个布包塞到了她的手上。
林雪梅独自下了车,由车厢的尾部悄悄绕到了另一侧,看看四外无人,便一头钻进了车厢的底下。她寻到一处厕所的下水管,掏出提前备好的一绺麻绳,把裹着油纸的小包牢牢地捆绑在了铁管子上。包里装着他们奉天之行的收获,还有锛儿头哥托她带给徐五姑的一个金手镯。目前仍处在日本人的监管之下,她不得不多存一个心眼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