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锦陪着你。素锦，陪着我的人，不再是那个时候的素锦了吧？
素锦重新进入到了我的生活之中，她没有封号，亦没有任何与后宫诸妃抗衡的力量。素锦与我一样，都是年老色衰的女子。不惑之年，初入唐宫。一切皆从零开始。
幸好，只叹幸好，我又遇见了素锦。即便是这样的一个结局，这样的一场关于欺骗与背叛的戏本，幸好素锦还是活着的。
我揽着素锦的背，温柔的抱着她，她消瘦的可怕，素锦却越发的消瘦，就如同一朵即将枯萎的花，仿佛一捧残红，只要风起，便会无形。
素锦，我和你，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回来之后，又快离开了。
22——举手相留花更落
史书记载，太宗破突厥，迎回隋朝萧皇后。贞观二十一年，萧皇后崩逝，太宗以后礼将萧皇后葬于炀帝之陵，上谥愍皇后。
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个被封为昭容，在唐宫那繁华却孤寂的殿宇中，度过了十八年的安然岁月，最终被葬在雷塘炀帝之陵的女子，是素锦。
那一年的秋天，我坐在院子里的花架下面，身旁的两株秋海棠开的花繁叶茂，丰姿绰约。嫣红的花朵朵如胭脂染色，与身旁的一身青衣的素锦极为相称。
素锦问我，你喜欢这里么？
我只是笑，笑到最后连自己都觉得心酸。于是我伸手轻轻抚着那海棠的花枝。
“如果我说，那人没死，他想接你离开这里，可是，那个地方很远，远到你可能会死在路上，那你，还愿意去找他吗？”
我手一抖，挑下的花枝猛的弹起来，颤了几颤，窸窸窣窣，几乎碰掉半捧花瓣。失神的望着青砖上的一片落红，点点皆是破败的浮华。
后来的一天夜里，我被素锦悄然的送出了长安。她苍白的脸色在温柔的月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素锦说，他在等着你。然后，车帘放下，马车徐徐出了城门。
车轴“吱呀”的响着，我倒在马车里，静静的听着车窗外车夫扬鞭催马的破空之声，还有他偶尔唱几句的家乡小调——浓重的乡音，诉不尽的离愁。
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金黄牧草，草浪随风起伏，像极了金色的海洋。几株笔直的胡杨默默伫立，天色晴朗，碧空如洗，青山绵绵，天际一线。
秋高气爽的初秋，我却盖了厚厚的貂皮和狐裘，手炉脚炉抱了一身，却还是忍不住的发冷。
寒症复发，却舍不得走慢一步，休息一时。
当我开始咳血的时候，马车已经出了玉门关，一队人马接了我们的马车继续沿着狭长绵延的丝绸之路向西，赶往一个未知却又无比吸引的地方。
塞外的风沙似刀，尚是深秋，却如隆冬腊月般风雪大作。
迎着凛冽的风雪，我们的马车艰难的行进。我吃了药便昏昏的睡去，醒来时，马车仍在行进。
我每天昏迷的时辰比清醒的时辰还要长，活着，像是等待上天的恩赐，哪怕多活一天，多走一步，也是祈望。
我不肯停下，哪怕很多人劝阻我，很多人说，你会死在路上的，我还是坚持要继续前行。就算是死，也得死在那人的怀里吧。
贞观四年的风雪之夜，就在我初见李建成的二十六年后，在西域的碎叶城中，一个年近五十，风霜无限，病入膏肓的女子正满心酸涩的卧在马车里，厚重的帘外死一般寂静，好像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我静静的躺在那里，脸颊隐在厚厚的貂绒里，细小的绒毛粘在脸上，痒痒的难耐。刚喝过药的嘴里苦苦的，我苍白的手指紧紧攥在一起，指甲嵌进肉里，钻心的疼。可是只有这样的疼，才能让我不至于昏迷过去，我得醒着，不能在这样的时刻，闭上眼睛。
厚重的帘子缓慢的被人掀开，我的眼前一片水光婆娑，我知道，我流泪了。
泪水就这样沿着眼角滑落，滴入到羊绒枕头上，一片湿漉漉的揪心。
天已经暗了，很多人举着火把灯笼站在外面，我只能透过斑驳的光影看见那人轻裘如雪，傲然如梅。
他的手指苍白而修长，晶莹似玉，灵透似光。在火光的照耀下，一片迷离的金光。
他的脸庞忽明忽暗，一霎那的失神，我以为尚在梦中，从未醒来。
他瘦了，也老了，再不是当年那个眉目如画，鲜衣怒马的风流少年郎了。
可是，他的眼神还是那么的温柔，他的神情还是那么的云淡风轻，仿佛袍袖之间，暗自涌动的只是他的飞扬洒脱，自在天下。
音容如昨，在早已被模糊的视野中，他对我悠然浅笑，仿若初见那日，他不卑不亢，彬彬有礼的对我说：“我叫李建成。”
嘴角扬起，我对着他温暖的笑了。
就像初见那日，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时，我不自觉泛起的笑容一样。
“李建成。”我艰难的呢喃。声音轻得像车外的飞雪，瞬间融入无边的黑暗。
李建成，我记住了你的名字。我记住了你的一切。那么深深的眷恋，那么深深地不可遗忘的相思。我的灵魂里早已铭刻下了你的名字。上至九天碧落，下到地府黄泉，就算饮了那忘却前世今生的孟婆之汤，我亦会狠狠的将你记住。
这一世，交错的身影，破裂的姻缘，再也无法紧握住的双手。下一世，请许我一下世吧。倘若彼此相握，便不再放手。
就算是死，都不放手了。
23——相见故心终不移
佛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别离、五阴炽盛。
我生于二月，降生之初便被烙上“妖孽”之名；我一生奔波，满身病痛，咳血之症早已无药可医；我已年近五十，周身都透露出腐朽不堪的衰老的气息，死神将近；我与结发夫君生死相隔，与杀夫灭国之贼虚与委蛇，讨尽欢心；我与相爱之人终是相遇太迟，空有许诺，却又求之不得。
我在这红尘之中兜兜转转了五十年，五阴炽盛，备受煎熬。
如云的长发早已华发渐生，发白如雪。曼妙的身姿也已垂垂老矣，光彩不再。我渐渐的老去，点点的消亡，曾经被批为“母仪天下，命带桃花”的绝色美人，不再倾国倾城，国色天香。
我只是一个老去的美人，只是一个被病魔折腾的千疮百孔，精疲力竭的将死之人。
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我，依然会有一个如玉般的男子将我拥入怀里，无比珍视，无限怜爱。
李建成，你可知，萧美娘一生都在小心谨慎，步步为营的活着，可是，在我人生中最后的一段时间里，我竟然做了这么一件疯狂而勇敢的事情。我很欢喜，真的很欢喜。这一生，我终于为了自己而去做一件事了。
我终于来到了你的身边，终于还是活着来到了这里。
李建成轻轻的跃上马车，他的裘衣上沾满了薄薄的冰霜。他慢慢靠近我，身上的凉气铺洒在我的脸上，让我忍不住的一阵颤抖。
他低声对我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我木然的看着他俯下身，柔软的唇带着微凉的体温，轻轻地印在我的唇上。可是我却觉得很温暖，好像整个身体都会被他融化一般。
泪水，夺眶而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
他将我揽在他的怀里，让我的背靠在他的胸前，他的下巴尖尖，抵在我的头顶。我甚至可以听见他簌簌呼吸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看他揽在我腰间手，他的腕骨和指节都有些突出，修长消瘦，冰雪雕成的一样，再无其他颜色，就像他现在的脸色，冰雪一样素净洁白，却隐隐透着枯寂的气息。
我轻轻地说：“李建成，我喜欢秋海棠。你要在院子里种满秋海棠。”
他说：“好。”
我说：“海棠花开的时候，我要和你在一起；海棠花落的时候，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他说：“好。”
我闭起眼睛，感觉身子越来越重，呼吸开始急促不安。
“李建成，我想听《长相思》。”
他掀开车帘，命人去取他的长箫。
他将双腿放平，让我枕在他的膝上。我仰首去看他，他手持玉箫，翩翩风度，俊美无俦。
我嘴角微扬，安心的浅笑。
箫音缓缓飘出，曲调悠扬而清丽，传入耳中却又是那样的缠绵悱恻，哀怨无奈。
心里有种液体在随着这曲调倾泻，酸涩而喜悦。
在这逼仄而阴冷的马车里，我忽然忆起了二十六年前的那个秋日，忆起了那个少年，还有他说，他叫李建成之后的那抹笑容。
是不是，这就是天意，早就注定的，相遇与别离。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我与这个叫李建成的男子，在碎叶城中的漫天飘雪中，终于还是相遇了。
【后记】曲罢犹相思
故事写到这里就结束了，而没有结束的，是我无尽的感伤。
这篇故事的开端到结束，纠结了我差不多一年多。本来只是兴致一起，打算写个十章左右的，谁知写了几章便被搁置了。前一段时间过的混乱不堪，于是开始找以前的半成品来加工。最后还是钟爱这个故事的，却被拖沓到了二十三章。
S从来不看我的半成品。因为她了解我的结局总是与最初的设想南辕北辙。而这个结局，我折腾了两晚之后，最终还是S一句：“后者”，而敲定。
之前篡改了下屈原与郑袖，又臆造了吕不韦的女儿凝望来虐秦王政。连蹦蹦都说，这些古人们早晚得找你谈谈。搞得我这个寒啊！
喜欢隐太子李建成很久了。总是憋着要改造一下这个在《唐书》里，阴险狠毒，心胸狭隘，善妒无能，又贪财好色的败类型失败者。当然啦，成王败寇，太宗皇帝总得用他大哥的恶劣形象来衬托下自己的光辉伟大啊！
对于隋唐史，我是钟爱的。因为爱建成，也因为爱萧后。
萧皇后是个充满传奇性的女子。她是西梁孝明帝萧岿之女，出生于二月，一出生便被烙上“母仪天下，命带桃花”的灿烂标签。
九岁入隋宫，十三岁嫁于当时还是晋王的隋炀帝杨广，二十四岁册封为后，然后宠极一时。即使后来的隋炀帝广纳天下美女，也不曾冷落她。
史书上说萧氏性婉好学，更有《述志赋》以彰显她的敢于直谏，深明大义。但萧氏女子，也不过是一个女人罢了。
于是，我进入到那个群雄逐鹿，英雄辈出的年代，进入到萧后的生活中，从一个平凡而普通的女子的角度，去看这个时代，去经历这些生死与爱恨。去看潮起潮落，斗转星移。
然后，我让萧后遇见了李建成。
这段爱恋相思有点匪夷所思，胡编乱造的嫌疑。但爱，本没有道理可讲的。
就像《华山畿》里的那一句，“悦之无因”。或许就是萧后与李建成的因由了吧。
只是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然后相思成疾，泛滥成灾。
掐指算算，他们见面的时间那么短，加起来还不够一天长。可是她爱的那么深，那么不可自拔。他也爱的那么痴，宁愿成疯成魔，宁愿用天下去换。
萧后在二十四岁的时候见到了十五岁的李建成。然后一个秋日，一个笑容，一个少年，就这么印如了眼中。过了很久很久，她还记得。然后，感叹相遇太晚。
有些人会说，萧后真的爱李建成么？那就是爱么？也许，这个女人爱上的不过是自己的想象，爱上了想象出来的爱情本身。或许只是因为遥远，所以才完美，因为不曾得到，才念念不忘。不属于自己的永远才是最好的。
这些，我不得而知。
就像以前看童话故事，最后的结局总是：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从来没有哪个故事里讲到，王子会不会厌倦公主不修边幅，把脚搭在床沿上拔腿毛；而公主会不会怨恨王子总是加班应酬喝的醉醺醺，回家之后倒头就睡。那是现实，不是故事。
所以，故事到这里，总是要结束的。
但是，我依旧相信，爱情是美好的。即使会有伤害，会有怨恨，会有无可奈何花落去，却总是会似曾相识燕归来的。
萧后的传奇在于她身历六帝而恩宠不衰。隋炀帝杨广，大许帝宇文化及，夏王窦建德，突厥
处罗，颉利可汗，以及唐太宗李世民。一个乱世美人的颠沛流离，是那个时代的色彩，也是悲哀。
有种说法，男人争天下，不过是为了要拥有全天下的女人。说到底，还是女人重于天下的啊。
【壹】 关于萧美娘。这个名字，是我从《隋唐演义》里拿来用的。反正它也是臆造的，我也是瞎编的，借来用用啦。
【貳】 关于秋海棠。我只是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断肠草。我本就这么矫情，我承认。
【參】 关于相思这首。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若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在一个小说里无意间看到的。却萦萦让我不可遗忘。多么沉重的悲伤。你的快乐我不能分享，你的悲伤我不能抚慰，在你无助流泪，寂寞难捱的时候，我却只能在遥远的另一方。一步的距离，却难以跨越。花开时不能一起欣赏，花落时不能一起悲伤。在这花开花落间，只有我的相思，绵远悠长。世上最痛的，也许就是长相思，却不得长相守罢。
【肆】 关于颉利。其实写到后来，甚至也想过改结局，让颉利来陪伴萧后。只是思及自身，也未必会如此。心那么小，一人门内，一人门外，无法得见。颉利可汗在贞观五年败于阴山，被擒送长安，******前汗国亡。颉利至京，太宗赐以田宅，授右卫大将军，634年死于长安，赠归义王，谥曰荒，以突厥习俗火葬。
【伍】 关于玄武门。玄武门之变被我篡改了。我忏悔，我是穿越文看多了，我是老毛病又犯了，我是想让那些古人组团来找我讨说法了。我这文里写到萧后最后去西域的碎叶城找到李建成了。不知道大家猜到没，嘿嘿。前一段时间，看到过很多人研究着，出生于西域碎叶的李白是不是李建成的后人，然后我就思绪飘飘了。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公元626年7月2日，玄武门之变。李建成与李世民有个约定，用江山相换，换萧后平安归唐。然后他远离中原，从此在碎叶隐姓埋名。武则天大足元年，公元701年，李白出生于碎叶。当然也有另一种说法，是李白出生于蜀郡绵州昌隆县（今四川省江油市青莲乡）。我就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纠缠了。反正，故事就是故事。
最后，萧美娘还是遇见了李建成，就像二十六年前的那日一般，该遇见的，终归是要遇见的。
可是，还是有那么多的人，天各一方，或许永远无法相见。重逢于他们来讲，是埋藏在时间的荒野里的一颗珍珠，犹自闪亮，却黯然销魂，无人得见。
叹，早知相思苦，莫如不相识。
最后以李白的一首《长相思》做结尾吧。
长相思，在长安。
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美人如花隔云端。
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
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
长相思，摧心肝。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