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缓慢穿鞋之机,竖起双耳,果然听得殿中隐隐传来低沉的争辩之声,甚至,还夹杂着物事被挥落破碎的声响。
“哎,可有摔伤?”
季回春向那内监行了礼,几步奔回来。
“没事,是我心中惶恐,没看清路……”
君浣溪摆手,穿好鞋子,慢慢起身跟上,边走边是寻思。
皇后,竟然与她自己推荐提拔的卫尉不合,这倒是出乎自己的意料。
自己不经意间,却是从这不合的关系当中得尽好处,侥幸留下,算是走出了计划中的第一步。
不过,泠月,到底为何事心烦,一反当年意气风发的姿态?
她与风厉,到底在争辩什么,又是因为什么不合,竟然弄成无心掩饰的地步?
这一切,会不会与他的病重有关?!
如愿以偿进宫,才发现越是走近,越是迷雾重重,不得其解……
被季回春带到太医署,介绍一干同僚,安排事务,过程中努力打起精神,保持笑容,想着回去与吴寿商量对策,心急如焚,实在等不到散值,便是寻了借口先走。
回到沈奕安府中,一踏进房门,却见众人面色惨白,皆是默然不语。
“芩儿,出了什么事?”
黄芩一见是她,奔过来,咬唇道:“姑姑,出大事了!”
“什么事?”
目光直觉落在榻上,倏然一惊,吴寿已经下得床来,原本躺卧的位置,却是让给了另一人……是那名天子近卫!
君浣溪抢上前去,探向他的气息,已是一片冰冷。
“他们实在探听不到陛下讯息,出于无奈,于昨夜硬闯长青宫,几乎全军覆没,才拼死送回消息,如今那长青宫龙榻上只是个假人,消息被秘密封锁,外界不得而知,我们怀疑——”
吴寿哑声说着,接下来的话声低不可闻,却是如同一声惊雷,炸得她站立不稳,仰面即倒:“陛下……已经驾崩……”
驾……崩……
不相信,绝对不相信!
他怎么可能死,怎么可能?!
这一夜,辗转反侧,不尽思量,几乎不曾入睡。
过往种种,在脑中无声播放,从初见到相识,从漓南到骥东,从皇宫到山村,分离相聚,一路扶持,经历生死,直到先帝驾崩,烽火硝烟,进退维艰,情义两难,不得已而心生决绝,永逝不见。
“溪……溪……溪……”
尽管理智告诉自己,吴寿所言不假,他是一国天子,责任重大,若非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再是宠爱皇后,都绝不可能让其代位理政,为所欲为;但是,那一声声呼唤,如此真实,这不只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臆想之声,更是爱人之间心神灵魂相契相融的灵犀之音……
不能相见,他便在梦里来会,报信平安,他没死,还在支撑,还在等着自己带人去救……
清早打开房门,睁着微涩的大眼,面对一干焦急人等,轻扬手中纸卷,淡淡道:“吴常侍,我昨夜凭记忆画了一张皇宫地图,你帮我看看,可有新建拆除之所?”
“你……”
吴寿张大了嘴,指着她道:“你觉得陛下还在宫中?”
君浣溪轻轻点头:“不错,最危险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不管他是自愿还是被迫,他都应该还在宫中,在某个我们不知晓之所。”
当下两人展开地图,细细研究。
这天宇皇宫占地甚广,并沿袭旧制,每代帝王登基即位都有翻新扩建,其中宫殿复廊亭台楼阁众多,曲径甬道纵横交错,不仅设有天子诏狱,每座宫殿自身还有囚室,要想在这诺大的皇宫中找出一个人来,谈何容易?
花了足足大半个时辰,好歹将地图查缺补漏,修订完善了,眼见时辰不早,将地图收在怀中,便是背了药箱出门。
走出两步,想起一事,又回头询问:“对了,天子昔日的那帮弟兄,颜三等人,如今人在何处?”
吴寿答道:“当初陛下要予以封赏,颜大侠自称不喜约束,带着一干人等请辞而去,陛下似是心有所悟,也不强求挽留,任其离京归隐。”
君浣溪应了一声,漫步而去。
“君大夫!”
身后,吴寿迟疑道:“若有机会,你能否去诏狱见一见原宫禁卫尉穆易?”
“为什么?”
“穆易是陛下一手提拔之人,对陛下忠心耿耿,而且能力也是不弱,我总觉得他这回认罪入狱,太蹊跷了些……”
君浣溪点头道:“是,我今日就去。”
进宫之后,先去了趟太医署,因为是初来乍到,季回春也没布置太多事务,只是带着在署中各处参观指点,末了便让其自己在藏经阁翻看过往病例。
太医署经过当年宫乱血洗,与自己相熟的旧人已经所剩无几,除开季回春带去疫区的几位,剩下的据说都被皇后以诊病不力的罪名,关进了诏狱之中,此时正好借探查诏狱之机,一并询问。
正在寻思去向诏狱的理由,忽见一名年青太医背着药箱,手中还拎着好几个药包,从署中正堂出来。
君浣溪认得是署中医效钟怀,当即迎了上去:“钟医效,这是要去哪里?”
钟怀答道:“我去给各宫送药复诊。”
君浣溪心中一喜,当即取过他肩上药箱,恳求道:“季医令让我自己熟悉宫中道路,我正发愁无人指点,这下可好,我随钟医效一道,帮忙拿拿物事,顺便也认下路,行不?”
说罢,又说了几句好话,那钟怀听在耳中很是受用,也就点头应允。
这一路,去了好几座宫殿,每到一处殿门,钟怀自己进去,君浣溪则是候在门外,借故与卫士宫人攀谈,稍微用一点催眠术,便将宫中情形摸了个大概,暗自与地图相对应,记在心里。
等到了永乐宫,钟怀却是停在门口,只将药包交给殿门处迎接的太监,并不踏进,唤了君浣溪转身就走。
“这永乐宫,是住了什么人啊,钟医效怎么不进去复诊?”
“林郎中有所不知,这宫中乃是住了一位特殊人物——”
钟怀压低声音,径直走到前方复廊转角处,见得四处无人,方才说道:“永乐宫是东宫太子之所,陛下亲封的魏王爷,前太子宇文明瑞就住在里面,他长期瘫痪在床,当年南医公子都没能治好,嘿嘿,这送药啊,只是个形式,哪里还需要复诊……”
君浣溪面露诧异:“不能以针灸和推拿术来协助复健吗?”
钟怀摇头道:“两年前回宫之时,陛下将太医署所有医官连同京城的名医全部召集一堂,共同为王爷诊治,汤药针灸推拿艾炙,各种办法想尽,断断续续折腾大半年,都是无济于事,没有半点起色,王爷正值壮年,遭此打击,一直闭门不出,郁郁寡欢……如今这宫中,唯一没有放弃的,也就只有陛下了。”
君浣溪点头,对于宇文明瑞的状况也是唏嘘不已,心道当日自己失意而去,什么都不再眷顾,如今重回故地,却是要寻一机会,再好好看看他的瘫痪之症,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人一路说着,不知不觉走到长青宫背后,君浣溪趁他不备,寻到自己身上合适穴位,手指用力一戳,再使劲一按,顿时面色苍白,汗如雨下。
“钟医效,实在对不住,我身子不适,不能再往前走了……”
“那好,你先回署去吧,好好休息,多半是初来京城,水土不服……”
“是,我先行一步。”
君浣溪朝他急急行了一礼,表面上匆匆回返,实际却是隐到了一处立柱后,待得前方之人去得远了,方才缓缓转出来,扭身就朝诏狱方向而去。
尚未走到狱门口,亮光一闪,两杆长戟交叉袭来,虚空一斩。
“来者何人?胆敢私闯天子诏狱?!”
君浣溪不避不闪,上前一步,手掌随意一亮,镇定道:“我是太医署新来的郎中林楚,我不是私闯,而是奉旨前来……”
说话间,眸中光芒大盛,直视那两人,口中低喃:“立时放行带路,放行……带路……”
两名士兵目光一滞,眼神瞬间变得迷离,兵器也是无力垂了下去。
君浣溪抹一把额上的薄汗,大步踏进,走了几间囚室,看着那草堆上或坐或躺之人,全然陌生,不禁有些傻眼。
这个穆易,自己根本不认识啊,怎么去找?
眼见对面过来一人,身穿狱监服饰,来不及多想,直接迎了过去,压低声音道:“快说,卫尉穆易与太医署众人囚在何处?”
眸光掠过,正要将先前对付门外卫士的招数如法炮制,不想一眼瞥去,那人竟是十分面熟。
“张大哥?”
一拍脑门,却是又惊又喜,自己怎么忘了,这诏狱中也是有熟人的!
张义看了看她身上的暗红官服,诧异道:“你是……”
是了,自己已经易容变声,难怪他认不出了。
君浣溪举目四顾,没见别的狱监出现,赶紧将他拉到一边,正色道:“张大哥,我是君浣溪的师兄,姓林,现时在太医署任郎中,我师弟经常提到你,对当年在狱中照拂之恩,他一直都是怀念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