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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小青传小青者,虎林某生姬也,家广陵。与生同姓,故讳之,仅一小青字云。姬夙根颖异。十岁,遇一老尼,授《心经》,一再过了了,覆之不失一字。尼曰:“是儿早慧福薄,愿乞作弟子。即不尔,无令识字,可三十年活耳。”家人以为妄,嗤之。

母本女塾师,随就学。所游多名闺,遂得精涉诸技,妙解声律。

江都固佳丽地,或诸闺彦云集,苕战手语,众偶纷然。姬随变酬答,悉出意表,人人惟恐失姬。虽素闲仪则,而风期逸艳,绰约自好,其天性也。年十六,归生。

生豪公子也,性嘈唼憨跳不韵。妇更奇妒,姬曲意下之,终不解。一日,随游天竺。妇问曰:“吾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尊礼大士者何?”姬曰:“以其慈悲耳!”妇知讽已,笑曰:“吾当慈悲汝!”乃徙之孤山别业,诫曰:“非吾命而郎至,不得入!非吾命而郎手札至,亦不得入!”姬自念彼置我间地,必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妇或出游,呼与同舟,遇两堤间驰骑挟弹游冶少年,诸女伴指点谑跃,倏东倏西,姬淡然凝坐而已。妇之戚属某夫人者,才而贤,尝就姬学奕,绝爱怜之。因数取巨觞觞妇,响妇已醉,徐语姬曰:“船有楼,汝伴我一登。”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无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邪?”姬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子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及利害耳!”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从容讽曰:“子才韵色艺无双,岂当堕罗刹国中。吾虽非女侠,力能脱子火坑。顷言章台事,子非会心人邪,天下岂少韩君平。且彼视子去,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子,子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姬谢曰:“夫人体矣。吾幼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孽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薄,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饮食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须,第告我。”相顾泣下沾衣。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夫人每向宗戚语之,闻者酸鼻云。姬自是幽愤凄怨,俱托之诗或小词。而夫人后亦从宦远方,无与同调者,遂郁郁感疾,岁余益深。妇命医来,乃遣婢以药至,姬佯感谢。婢出,掷药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能断送乎!”然病益不支,水粒俱绝,日饮梨汁一小盏许。益明妆冶服,拥襟欹坐。或呼琵琶妇唱盲词自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传语冤孽郎,觅一良画师来。”师至,命写照。写毕,揽镜熟视,曰:“得吾形似矣,未尽吾神也!”姑置之。

又易一图,曰:“神是矣,而风态未流动也!若见我而目端手壮,太矜持故也。”姑置之。命捉笔于傍,而自与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简书,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璧诸色,纵其想会。

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师去,取图供榻前,焚香设梨酒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乎?”

抚儿,泪潸潸如雨,一恸而绝。时年十八耳,日向暮,生始踉跄来。披帷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忽长号顿足,呕血升余。徐检得诗一卷,遗像一幅。又一缄寄某夫人。

启视之,叙致惋痛。后书一绝句。生痛呼曰:“吾负汝!

吾负汝!“妇闻恚甚,趋索图。乃匿第三图,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诗至亦焚之。及再检草稿,业散失荆而姬临卒时,取花钿数事,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得九绝句,一古诗,一词,并所寄某夫人者,共十二篇。古诗云:”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米颠颠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炉烟渐庾剪声小,又是孤鸿唳悄悄。“

绝句云:“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庾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间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何处双禽集画阑,朱朱翠翠似青鸾。

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脉脉溶溶艳艳波,芙蓉睡醒欲如何?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乡心不畏两峰高,咋夜慈亲入梦遥。说是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其《天仙子》词云:”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别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与某夫人书云:”玄玄叩首沥血,致启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回隔人天。

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娣娣姨姨无恙。犹忆南楼元夜,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娆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娣。’于时角彩寻欢,缠缠彻曙。“

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栖,信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舍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即辱以当炉,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孽谁深。

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干影,晨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

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泰可念,幸终垂悯。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竟期相矣,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便驰寄。

“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下,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阴床,访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

是邪?非邪?其人斯在。嗟乎!夫人冥明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

后附绝句,云:“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唯有旧朱门。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生之戚某,集而刻之,名曰《焚余》。

张山来曰:红颜薄命,千古伤心。读至送鸩焚诗处,恨不粉妒妇之骨以饲狗也。又曰:小青事或谓原无其人,合小青二字乃情也。及读吴囗《紫云歌》,其小序曰:“冯紫云,为小青女弟,归会稽马髦伯。”则又似实有此人矣。即此传亦不知谁氏手笔?吾友殷日戒仿佛忆为支小白作,未知是否?无从指实,姑阙疑焉。

普依祠粤东女子,往往于未嫁之先,拜结姊妹,誓以十女尽嫁,方与夫同房,名曰金兰盟。后若有先嫁者,朝拜花烛,夕拒欢床;其夫欲谐伉俪,结束衣束,坐以待旦。三朝即吵归宁,与之归则豫,否,或投水,或悬梁,或馁或刎,舍此一命而后己。

死之日,群姊妹哭尽丧,设牌醮荐,誓不出嫁。亦有一女死而九女俱死者。此等恶风,父母虽严加训诲,而不能革其痴心;有司虽剀切示诫,而不能挽其恶习。

惟闻香山小黄圃司翟小尹,调理兹土,见石岩上、树萌下,类多木主,风雨飘零,蝼蚁剥蚀,询之甲长,曰:“谁家木主,虽无子孙,亦有族姓,胡为任其抛掷郊野也?”甲长曰:“此乃金兰会中之女也。一誓千金,之死靡他。当其死时,结盟姊妹以其有义而隆祀之。迨后姊妹俱亡,岁时伏腊,谁记忆之?

其兄弟子侄皆厌恶之,于是弃诸郊野。日积月累,故有如是之多也。“翟小尹性本慈祥,始闻其言,深为痛恨,继想其形,心起侧怛。爰损廉创建小祠,饬役于治里之中,尽检而入之于祠,名曰普依。陈肴设醮,且为文以祭之曰:”女归男室,遵礼守常;轻夫重盟,背经坏纲,焉有十女齐作鸳鸯?一言为誓,铁石心肠,亦知许字,命在高堂。朝拜花烛,夕拒欢床;保兹洁体,结束衣裳。欲归不与,秉隙悬梁,众女闻之,同赴陌常烈非所烈,例难表扬;封窆而已,了此痴肠。既无夫妇,何冀后昌,虽设神主,岁时何望?无怪日久,弃兹道旁;号风啸雨,情殊可伤。昔因倔强,今有凑凉;九原抱恨,追悔莫偿。我心恻然,爰创小堂:孤魂无主,凭式有方;默醒愚昧,安乐中央。

谨具庶馐,束帛焚香;灵其鉴兹,来格来享。敢告。“翟小尹复为置产,添设春秋腊底三祭。此嘉庆十九年事也,迄今已四载矣。乡邻无复有投水缢死事。昔者吾友常云:”某处有房一所,盛传有缢死鬼,无人敢居。一生曰:“吾素不畏鬼。‘整衾宿焉。睡至三更,听飒飒有风,视灯火转碧,灯前立有艳妆绝色妇人。心思是房久空,妇从何来?此即人云缢死鬼也,吾当瞷其如何迷人?逾时,妇近帐前。生启帐出,假作哀苦状。

鬼即持竹圈一,令由圈中视之,内有楼阁殿宇,画栋雕梁,奇榭曲栏,灵池碧沼,真胜地也。鬼令入,生以手进。鬼曰:“乐岂手能取乎?‘生挑左足进。鬼曰:”伸颈而入,则乐得矣!’生曰:“子以愚而受害,致有不散之冤;吾不受子之饵,替子消冤也。‘鬼忽不见,但闻空中啼哭而去。由是此房竟为洁室。此乃生之点醒其愚,而冤魂始散也。”今读翟小尹祭文,句句皆点醒语,故冤魂自散。魂散则不为祟于乡,亦不辗转觅替,何复有横死之事?可知阴阳一体,无不可以感格之矣。

姚家妇饶平姚姓,有妇某氏,芳容韶齿,风雅绝伦,伉俪甚笃。

举一子,而夫已亡。会闽中有花会之局,以宋时啸聚三十六人,日标一名,视资本之多寡,胜负总以三十倍为准,由闽蔓延至饶。妇闻之,欣欣然有喜色,冀得重资。不数月,而家业无存。

忽想对门屠家有千余金,人亦倜傥,不如借贷,以为翌日赌本。

遂诣屠门而告曰:“贷予五十金,局胜则加息相还,否则身与子归君矣。”屠素知妇贤,且利其色,好事者又从旁怂恿之,署券而去。妇归,夜至夫冢哭而祝曰:“花会害予衣食无资。

君若有灵,幸以魂梦相助,不然,明日妻与子俱属他人矣。“

祝毕,恍若梦夫曰:“子之心予知之矣,明午,予阴助之,可尽出借银赌之,当胜。惟将来不免官非耳。”天明,妇如其言,果获大胜。妇将银加倍还屠氏。屠氏大哗曰:“前乃聘金,并非借用。”颇有强取之意,即鸣之于官。时饶平某令讯其始末,问妇意,妇曰:“愿守节耳。”判曰:借银而加倍取息,藉借而强夺人妻,恶等照例法难宽宥。将屠重责枷示,追银入官。

起券给妇,严禁花会,以除民患。又训妇曰:“妇人以安室为善,兹尔混入赌场,亦有不合,念情愿守节,心尚可嘉,姑免从法。”免之。

刘妪刘妪者,所出姓氏及其夫名皆不得知,但相传籍隶无极云。

初,妪对门黄姓,家资丰厚。有女,幼字保定柳芳华之子和为妻。柳亦素封,迨芳华死,家遂贫。和不能具婚资,且难度日,徒步诣黄,冀其念翁婚之情而周恤之。谁知黄闻柳贫,早有悔心,见和往彼,嘱阍者拒不纳。保定至无极,相距数百里。和之来,未裹三日粮,衣敝履穿,彳亍门外,冷风刺骨,饥火烧心,进退无路,惟欲觅死。妪见之,问其所来,和告之故。妪怜而留于家,具食焉。又诣黄所,谓黄曰:“贫富命也。富者有时而贫,贫者遂不复富哉?柳郎为君家婿,不能因其贫而改婚于女。今迢迢远来,理宜收恤,若以贫而弃之,则为不义,且难逃乡邻物议。予睹柳郎,境况虽苦,而相貌清秀,厄运退,自有佳境也。君即不订婚期,亦宜赠资以遣之。”反复开导,黄终不听。妪归检箧中所获钱三百,授令归。黄女知父有悔婚意,恒涕泣不食,誓不他适。后黄遭盗劫,室中席卷一空。不逾年,又涉大讼,家遂萧条。谋质女于西贾,议聘金五十,已交纳矣。女闻之,夜遁,垢面乞食而赴保定,诣夫家与和合卺焉。黄觅女无耗,质财已散用过半,西贾疑其匿女吞金,欲扭黄赴官。

黄有口难辩,只得券宅作偿而后己。和自女合婚后,家忽暴富,且登贤书,车马盈门,较昔年父在犹烜赫也。念妪旧德,爰命驾诣无极,报以百金;衣装华丽,仆马美都,道溢街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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