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铺红妆,江南雪如霜。
又是这个被红色浸染的屋子,喜烛高照,纱幔袅袅,我端坐在床沿,眼下是一身花纹繁复的火红嫁衣,以及缓步走来的一双赤色蟒靴。
一只修长的手轻轻握住了缀着流苏的盖头,掀开的一瞬,那个熟悉而挺拔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不清,我喃喃低唤,泪落无声。
眼前变成了白雪茫茫的郊野,千里冰封。我站在城墙上,嫁衣被朔风吹得猎猎作响,身体不自觉的下坠,风声,雪色,石墙,一切恍惚而逝,不知何处流淌出来的痛苦仿佛将我窒息……
“不……”
我失神的望着帐顶,惊魂甫定。
又是同样的梦同样的场景,那个人,是谁……
我喘了几口气,才释然的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正值暑天,房中也浮着几丝燥热,屋外的一株杨柳长得好,绿荫覆檐。
我在这芦州城生活已有十二年,这院子里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我知道,一切安宁都是风云乍起前的蛰伏。
“络月……”门外响起了男子的嗓音。
我推门出去,是元大哥。他一身玄色劲装,腰间佩一柄长剑倚着树干。我笑了几声上前,揶揄道,“真会找地方乘凉,找到我的院子里来了,叫我有什么事?”
他的眼角也染上了几分笑意,伸手想揉我的头发,被我侧身躲过。“丫头牙尖嘴利,连头也不许我摸了,看来越发不把我放在眼里了,真是教人心寒呢。”
我扑哧一笑,“心寒倒还好呢,正好去这暑热。”
元大哥长我十来岁,性子虽冷淡,对我却好得很。我自幼与他相依为命,他教我识字,教我习武,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还说暑热,眼下就是黄昏时分了,本想着今夜我下厨,叫你同去市集,看你这嘴下不留人的阵仗我算是白来了。”
我一听这话就悔恨不已,立马讨好他,“元大哥,月儿知道错了,你一介君子,自然气量不凡,怎会与我这无知女子计较呢,嗯?”
他抿唇一笑,“丫头倒会审时度势,走吧……”
我喜不自胜,笑出一溜儿大白牙,牵起他的袖子就走。这毛病得从我小时候说起,那时身量较小,出去人多,常恐自己弄丢,每每都牵着元大哥的袖子,如此一来,一牵便是十多年。
黄昏时的市集不如清晨热闹,人倒也不少。我嚼着冰糖葫芦在小摊上挑挑拣拣,元大哥提着酒菜跟在我身后,一张俊脸惹得不少姑娘回眸。
我灵机一动,柔情脉脉的把手上的糖葫芦送到他唇边,他大概深知我的脾性,竟毫不避讳的一口咬下。那些姑娘暗送秋波的眼神到我这儿竟如嗜血狂魔一般,我如芒在背,只得灰溜溜的撤离战场。
回去的路上,我念叨着让元大哥给我找个嫂子的事儿,他总避而不谈,我只好抬头望天祈求月老作福。
一路月色初上,巷深灯黄。
摆满酒菜的木桌设在廊下,我与元大哥对坐。繁星满天,月光如洗,他饮酒,我斟茶。
他一掌拍开封泥,又倒了一杯,颇有不醉不归的架势。我伸手去拦,“元大哥,莫不是你腹中酒虫作祟,都喝了一坛,再喝就醉了……”
他的目光有些迷离,神智却无比清晰。
只见他仰脖一杯,“元大哥怎么会醉了,只是明日你就要走了,心里有些不舍罢了……”
“明日?去哪儿?”我惊讶极了。
“自然是都城阙阳,我们十二年来隐芦州,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么,络月,你要记得覃朝是因谁……”
“络月记得。”我打断了他,是因为我不愿再提起那段腥风血雨的往事。“元大哥,阙阳可有人接应?”
他的神情有些恍惚,手边的酒杯倒在了桌上。他又伸手揉了揉我的发顶,嘴角带着不明其意的笑意,有些苦涩,“月儿,难为你还小就要独自去面对这些。”
我垂目不再看他,“络月心里明白,迟早有这么一天。元大哥你放心好了,月儿已经长大了。”
他含笑点头,将计划娓娓道来,“我已经安排好了,你此去阙阳……”
翌日,天色未明。
我不辞而别,悄悄背上行囊与元大哥昨夜赠我的那把软剑,牵马出了城。城郊荒草遍径,晨曦初现,草木在被笼罩在和煦的光辉之中,我驱马在官道上驰骋,泪水在风中飘散。
芦州属南,远上阙阳须北行。
一路马不停蹄,午时经过一个茶庐,便停下以作休整。
茶庐里也有不少行客,穿戴口音各异,我拣了个清净的地方坐下,就着茶水吃着昨日备好的干粮。
外头烈日炎炎,不急着赶路的都借着这片阴凉闲聊江湖,也算作小憩。我抬碗喝茶,眼耳却放得明亮。前边那群大汉衣着简陋,言语粗鄙,一看就是寻常百姓。只是右侧的青袍男子气度不同常人,仅是一个背影就令人侧目不已。
我并未多想,只想得日头小些再上路。
正当此时,又走进两个道家打扮的男子,为首的那个肥头大耳,环视之下竟向我走了过来。我心中一紧,只装作毫不知情的吃茶。
那人大摇大摆的走来,一屁股在我眼前坐定,腆着脸道:“姑娘可是一个人赶路?不知是往何方去?”
我默不作声,左手按着腰间的软剑。
那道人眉目笑作一团,肥腻的手搭了上来,“姑娘怕是性子腼腆,问你怎不答话呢?”
我对着他莞尔一笑,左手提剑,剑锋直指向他的脖颈,冷声道:“别逼我动手。”
他一见剑刃就面色僵硬,慌张的道“贫道并不是有意冒犯姑娘的,小的眼拙,这就走这就走……”他这一声疾呼引得他人侧目。我不想惹是生非,收了剑戴上斗笠转身就走了。
我出茶庐牵了马往树林子里走,虽野草过膝,好歹也有几分荫凉。才行不远,一个清越的在背后响起,“姑娘留步。”
我正为那事儿心焦不已,心里好不耐烦,皱着眉回头。
只见一个白衣青袍男子立在一片婆娑光影之中,树影斑驳,细碎的阳光沾染上他的肩头,双眉隽秀,和煦的眸子里仿佛含着一片静沉的光芒。
他勾唇一笑,目若辰星,“不知与姑娘哪里见过,竟如故人一般……”
我好不容易才缓过神来,乍看这男子温润如玉,大以为是哪家世家公子,却不曾想言语轻佻随意与女子搭讪。我打量了他半晌:“你是何人?我从未见过你。”
“姑娘记性倒是不大好,今日不是见过了么?姑娘可是往梧州去?在下就与姑娘同行罢。”
我攥着缰绳瞪大了眼睛,这人怎如此蛮不讲理,还未问我意见就做了决定,可又偏偏找不到言语来反驳。我按了按腰间的软剑,若是他敢做什么就好好收拾他。我转身上马,喊道:“随你,我先行一步。”
“姑娘良驹借在下一用。”说话间,他飞身向前,青色的对襟袍在风中展开,愣神间我已被他揽在怀中。
我从未与男子如此接近,耳根发烫不已,连忙伸手推他。
他一把扣住我的手腕,薄唇低附到我耳边,气息幽幽,“得罪了。”随即轻夹马腹,趁我慌乱之际策马而去。
林间空余马蹄践乱的荒草,和渐逝的吵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