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核医院出院，因为不当阿訇，除了到寺里去做乃玛孜，就在家休息，三四年没有大的反应。有一阵，20年前的老毛病疝气犯了。以往只是右下腹那么一点地方，一旦走远路，或者干重活才不舒服，但这一次是啥活不干也痛，而且左边也痛，手摸着好像有拳头这么大。这之前，二阿訇有了朝觐的举意。心里想，如果这么痛下去，不能走路，咋去朝觐？于是主动要求住进了自治区二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说要手术，但他年龄大了，不能两边同时开刀，要先动这一边，伤口长好了，出院保养一段，才来动另一边。当时已经有了美国的什么激光技术，说是只缝合外皮，里面有办法自行愈合。不过手术费从六七百元，增加到1500元。当时住院只一个主麻，乱七八糟各种费用加在一起，化了6000多块钱，不过痛苦也确实小。一年以后，到三医院，主刀医生是洋行寺毛拉的儿子。有熟悉的人就是不一样，还是同样的办法，但实实在在少化了1000块钱。
第六次可是大手术，那是在2004年。中午在家厨房吃饭，二阿訇感觉凳子远一些，就往前挪了一下，不料凳子腿一滑，他背仰倒地，头刚好碰到洗菜的瓷池子边上，脑后冒出一个大包。有些痛，但四五天慢慢消下去了，他也没过分在意。可是一个月后，先是右手不听话，紧接着整个右胳膊右腿都不听使唤了。老大儿子媳妇是昌吉军户农场的医生，星期天来家，觉得有问题，赶紧送到了二医院，挂了专家号。
医生一问情况，听到二阿訇有过摔伤的历史，马上判断脑部淤血的可能性，一做CT，果然是左脑淤血，压迫右侧神经，导致半身失控。一位姓韩的科室主任说，老先生，我们要在你头上打洞抽血。二阿訇说：“当年名医华陀要给曹操开刀，送掉了自己姓名，你们有这个胆量？”韩主任说，没想到你老还这么幽默，你放心，我们可是比华陀厉害多了。再说如果不动手术，你会半身瘫痪的。二阿訇说，既然这样，那按照我们穆斯林的说法，就是安拉的定然，你们就放心打洞吧！
当天没吃没喝，被剃光了头发。到下午，被送进了手术室。因为是局部麻醉，二阿訇脑子很清醒，他躺在手术床上，默默颂念了凯里麦，仔细倾听发生的一切：先是“嚓—嚓”地剪头皮，之后是“咕吱—咕吱”钻骨头的声音，还有医生、护士的说话，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到了最后缝合头皮时，他感到撕裂地痛，一紧张，忽然发现自己左手有了反应。感赞安拉！他情不自禁地诵念着，心里说，安拉给当今的人给了多大的阿格里！下了手术台，脑子里的淤血从预留的塑料管里慢慢滴，开始两天，每天有一茶杯那么多，第三天就少了，杯子底里只有那么一点。第十天又去做CT，说头皮下还有些血，但很少，已经对神经没有大影响。于是就办手续出院。儿子们一结帐，哎呀！花了1万2千多块钱。幸亏二阿訇那个单位已经给退休的工人们都办了医疗社保，报销了6000多块，不然还真掏不出那么多钱呢。
“这是安拉的殊恩啊！”每当有人羡慕二阿訇的身体，他总要真诚地赞颂全能仁慈的造物主。
八
我第一次见到二阿訇，是5年前在河州清真大寺的传达室。老人虽然胡须雪白，但端坐在床沿，身板笔直，言谈利落，看上去并不老，也很有精神。
二阿訇身边经常围着一些年轻人，跟老人谈天说地，争高道低，有些话听上去有些“过火”，个别年轻人还在老人背上拍拍打打。我心想，你们面对的是个80岁的老阿訇，怎么也得言辞委婉一些，手脚规矩一些啊！可是，老人似乎并不介意。争论激烈时，他的红脸也会变紫，不大的眼睛会瞪圆，甚至突然站起来，打着手势强调自己的观点，但到最后，总是眯起眼睛，张大嘴“哈哈”地大声笑着，一副快乐轻松的神情。
有人说乌鲁木齐10万回族，二阿訇能叫出10万人的名字。这话当然有些夸张，不过二阿訇健谈，记性好，这是众所周知的。内地回族到乌鲁木齐寻找失去联系的朋友，只要问到二阿訇，十之八九，总能得到一些线索。
然而，有人却说，二阿訇很有尔林，就是脾气不好。理由是他在乌鲁木齐4座清真寺开学当伊玛目，在3座寺曾和寺管会的人闹矛盾。就是这些年不开学了，还时不时同到寺里做礼拜的年轻人争吵。可是，我认识他5年多来，却从没有亲眼看到他同人吵架的情形。唯一惹人注目的一件事情，发生在去年斋月。有个晚上做塔拉维哈拜功前，他在大殿批评抢前排位置的一位维吾尔小伙子。小伙子不服，当场顶起来，二阿訇说如果不守河州寺的规矩，就别来河州寺礼拜。事后，有人责怪说，你既不是河州寺伊玛目，又不是寺管会成员，没有资格不让人家到河州寺礼拜。他说，我什么领导都不是，但总是河州寺的哈宛体吧？哈宛体看到不守规矩的事情该不该管？如果你们不让管，那么我走，我去其他寺当哈宛体。之后两三天，果然没见老人来河州寺做礼拜。伊玛目和理事长发现后，专门到老人家里邀请，老人又回来了。
二阿訇有5个儿子，全成了家，都在乌鲁木齐，都有自己的营干。前些年，他的老伴同小儿子一起生活。老伴归真以后，他不固定在一个地方，想去哪个儿女家，就去哪儿住一段日子，儿子媳妇也比较孝敬。当然，老人身体健壮，饮食起居不依赖人，每月还有三四百块钱的退休工资，不仅没有给儿女们增添什么麻烦，还时不时给孙辈们买去一些水果、零食和日用品，几天不去，儿孙们挺想念爷爷呢。
二阿訇的亲身女儿尚未成年就去世了，现在的这个女儿，是老伴从小抱养过来的，同养父母的感情很深，和女婿一起对二阿訇夫妻十分孝敬。二阿訇老伴患病后就住在女儿家，女儿女婿精心伺候，喂饭喂水，接大小便，比亲生女儿还亲，后来老板就在女儿家归真了。
1994年，二阿訇老两口回了一趟老家。从乌鲁木齐到兰州，一天一夜多一点就到了，那个快，让人难以相信。他离开卡里岗已经40年了，家乡的面貌完全同他记忆中不一样。公路通到了庄子里，从西宁到卡里岗还没感觉就赶到了。人们用的是六家峡水电站的电，晚上巷道里都有路灯。到处都是钢磨、榨油机，磨面再也不往几十里外跑。每户人家门前都打了井，吃水那个方便呀，老伴想起背水的事就淌眼泪。撒了锄草药水，大片麦子不用锄草，过去混在麦苗中的大燕麦也都不用拔了，从美国进口的什么“燕麦灵”，已经让燕麦绝根了。山肥早已不烧了，因为有了各式各样的化肥。化肥确实厉害，不仅麦子长得好，天地里的“瞎佬”90也被闹死了，不过二阿訇年轻时喜欢玩耍的红嘴雁也不见了。乡亲们不仅不再饿肚子，而且经常吃肉。当时卡里岗时正闹鸡瘟，但是家家都养兔子。在老家转了不到20天，每天十家八家来请吃，总共吃了将近两百个兔子。最让二阿訇高兴的，是老家现在虽然花寺、伊赫瓦尼等几个教派都存在，但人们好像分得不那么清，各个寺的哈宛体关系和睦，没有听到闹什么大的别扭的事情。
2004年，政府给了一个朝觐名额，二阿訇实现了他多年的夙愿，到麦加完成了朝觐的法勒则。这次朝觐他和别的老人不同，旅差费和路途的花销总共两万六千多块钱，是他自己一生省吃俭用的积蓄。临行时儿女和亲友们要支援，他婉言谢绝了。每每说起此事，二阿訇感到很知足。
老人唯一遗憾的，是老三的儿子。那小子初中毕业就不愿上学了，成天是外面瞎哄。老三跑出租车，起早贪黑，没有功夫教育，有点时间管教，也没有耐心，孩子一看到爸爸，就躲得远远的，父子之间基本上没有多少话。老三媳妇没有文化，更没有办法管束，只是成天给儿子说好话。说的多了，儿子就反过来提要求，让给他买一台电脑，说只要有电脑，他就不出去了。当娘的就费尽心思替儿子跟他爸求情，他爸没办法，真花了四五千块钱给买了一台。这下可好，这小子白天黑夜都爬在电脑上玩游戏。实在累得不行了，就躺倒床上，昏睡一两天。他这个当爷爷的，从安拉的命令，到圣人的教诲，从做人的本分，到穆民的德行，苦口婆心，给这个孙子讲过不知多少次，可是怪得很，孙子根本听不进去。再讲，看样子不仅他生气，还会牵连到儿子媳妇，闹得全家不安宁，因此，这些日子他也只有闭着眼不吭声了。不过，在心底里，他还是祈求安拉，打开他这个孙子的心灵，给个讨菲格，让年轻人得到两世的吉庆。
（采访于2006年5月26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