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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篇(7)

哎哟,蛇。五月突然叫了一声,跑起来。六月在后面拼命追。不一会儿就超过姐姐,跑在前面,并且一再回头催姐快跑啊。跑了一会儿,五月的腿就不听话了,就索性一屁股坐在路上,出着粗气大笑。六月回头,看见姐坐在那里大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真看见蛇了?五月说真看见了。六月说,蛇是啥样的?五月说,就像个你。六月说,才像你呢,你就是一条美女蛇。五月说,你不是说一点都走不动了吗,怎么跑起来还比姐快。六月就看见他的心被姐的话划开了一条缝儿。是啊,当时明明走不动了嘛,怎么姐一声蛇,自己反而就跑到姐前面去了呢?

哎哟,你看蛇。五月却坐在那里不动。六月装作真的样子跑了几步。回头看姐,姐还是坐在那里不动。五月说,娘说了,蛇是灵物,只要你不要伤它,它是不会咬人的。娘说,真正的毒蛇在人的心里。六月说,娘胡说呢,人的心里怎么能有毒蛇呢。五月说,娘还说,人的心里有无数的毒蛇呢,它们一个个都懂障眼法,连自己都发现不了呢。六月就信了,就在心里找。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最后,他发现问题不是有没有蛇,而是他压根就不知道心在哪里。问五月。五月也说不上来。六月的心里就有了一个问题。

娘说香包要缝成心型,心肩上吊三色穗子,心尖上吊五色穗子。一般情况下,每年的香包都是没有过门的新媳妇做好了让人送给婆家的。六月家没有没过门的新媳妇,就只能是娘和姐姐自己做了。这让五月六月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五月比六月看得远,五月说,其实没关系,娘年轻的时候不也是咱们家的新媳妇嘛。六月一下子对五月佩服得不得了。六月说是啊,可是她是谁的新媳妇呢?五月都笑死了。五月说,你说是谁的?六月想了想,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五月说,爹啊,你这个笨蛋,明明是爹的新媳妇啊,还能是别人的不成?六月恍然大悟。经五月这么一说,六月突然觉得娘和爹之间一下子有意思起来。还有五月,今年已经试手做了两个香包了。娘说,早学早惹媒,不学没人来。五月就红着脸打娘。娘说,男靠一个好,女靠一个巧,巧是练出来的。五月就练。一些小花布就在五月的手里东拼拼西凑凑。

但六月很快就忘了这个问题。因为五月真的看见了蛇。六月从五月的脸色上看到,这次姐不是骗他。五月既迅速又从容地移到六月身边,把六月抱在怀里,使劲抓着六月的手,然后用嘴指给六月看身边的草丛。六月就看见了一个圆。姐弟二人用手商量着如何办。六月说,我们的手腕上不是绑了花绳儿了吗,我们不是吃过供过的花馍馍了吗?五月说,娘不是说只要你不伤它它就不会伤你吗?六月说,娘不是说真正的蛇在人的心里吗?难道草丛就是人的心?或者说人的心就是草丛?五月说,人心里的那是毒蛇,说不定眼前的这条不是毒蛇呢。这样说着时,六月的身子激灵了一下,接着,他的小肚那儿就热起来。五月瞥了一眼六月。六月的脸上全是蛇。

就在这时,那圆开始转了,很慢,又很快。当他们终于断定,它是越转越远时,五月和六月从对方身上,闻到了一种香味,一种要比香包上的那种香味还要香一百倍的香味。直到那圆转到他们认为的安全地带,五月和六月的目光相碰,然后变成了水,在两个地方流淌,一处是手心,一处是六月的裤管。

娘教五月如何用针,如何戴顶针。五月第一次体会到了用顶针往布里顶针的快乐,把针穿过布的快乐,把两片布连成一片的快乐。五月缝时,六月趴在炕上看。真是奇怪,这么细的一个针,屁股上还有一个眼儿,能够穿过去线,那线在针的带领下,能够穿过去布,那布经线那么一绕一绕,就连了起来,最后变成娘说的“心”。有意思。手就痒了。就向姐要针线。拿我也试试嘛。娘说,男孩子不能拿针的。六月问为什么。娘笑着说,男孩子要拿大针呢。六月问啥叫大针。娘说,等你长大就知道了。六月复又躺在炕上,在心里描绘那个大针。有多大呢?五月戴的是娘的顶针,有些大,晃晃荡荡的,针就不防滑脱,顶到肉里去,血就流出来。五月疼得龇牙咧嘴。六月急着给她找布包。娘却没事一样。娘说,这一开始,就得流些血。六月就觉得娘有些不近人情。再看娘手中的针,简直就像是她干儿子一样听话。它在娘手里怎么就那么服帖呢?

山顶就要到了,五月和六月从未有过地感觉到“大家”的美好。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是那么可爱。即使是那些平时他们憎恶得瞅都不愿意瞅一眼的人。六月给五月说了自己的这一发现,六月悄悄说,我怎么现在就看着地生不憎恶呢。五月悄悄地说,我也是。

噢噢,噢噢,你看六月像不像一个新女婿,地生说。大家说,像极了。忙生说,还领着一个新媳妇呢,脖子里还挂着红呢。六月有些羞,又有些气,却没有发火。五月说,我们刚才看见蛇了。地生说,真的?六月自豪地说,当然是真的。地生说,别吹牛了,如果真看见,早尿裤裆了。六月的脸就红了。五月护短说,你才尿裤裆呢,如果是你,说不定都吓死了。地生说,如果是我,我就把它抓了烧着吃。五月说,吹老牛。地生说,不信你找一个来试试啊。白云说,闭上你的臭嘴,我奶奶说,蛇可灵呢,它能听见呢。我奶奶还说,蛇是不咬善门中的人的。地生问啥叫善门中的人。白云说,就是一辈子做好事的人家,还不吃肉,不吃有臭味的东西。白云接着说,我奶奶说,那时村子里发生蛇患,人们晚上想方设法关紧门窗,蛇也常常钻到被窝里,有许多人都被蛇咬死。唯独李善人每晚开着门睡大觉,蛇却从来不去找他。六月说,真的?我奶奶说,千真万确,说着,白云上前拿起六月的香包看。

喜欢就送你吧。六月没有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大方的一句话。白云惊讶地看着六月,就像是发现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六月接着说,喜欢就送给你。白云说,真的?五月咳嗽了几声。不想六月还是说,真的。说着拿下来给白云。白云迟疑着接过,有点担当不起的样子,又有点不相信这是真的样子。

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噢噢,白云是六月媳妇。

地生和忙生拍着手喊。太阳就从六月和白云的脸上升起来了。

爹让六月舂香料。六月拿起石杵一舂,香料就捣蛋地跳出来。五月说让她试试吧。爹说女孩子不能干这个活的。五月问为啥。爹说不为啥。五月的嘴就撅起来了。不为啥又为啥不让人舂。爹拿过杵给六月示范。那香料一点儿也不捣蛋了。六月再试,它们还是跳出来。五月说,就那么点香料,都让六月糟蹋完了。爹一边往石窝子里捡跳到地上的香料,一边说,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得摸索,说不清的。六月听爹刚学时也是这样,就大了胆子舂,直舂得香料在石窝子里乱开花。舂着舂着,那香料就服帖了。六月奇怪,当你小心翼翼地舂时,它反倒要跳,可当你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不怕它跳时,它反倒不跳了。这一发现让六月激动得头皮一阵阵过电,像是谁伸手一下子把他心里好多窗子都打开了。六月看五月,五月一脸的羡慕。六月就又心疼姐姐。有些事你是永远不能干的。突然,六月发现这家里是分着两派的,爹和他是一派,娘和姐是一派。你看,这娘教姐学针,却不让他学。这爹教他拿杵,却不让姐拿。莫非这杵,就是娘说的大针?

五月无望地看着六月舂香料,终于觉得这事和自己无缘,就拿了花布开始缝香包。随着六月杵子的一上一下,屋子里渐渐地充满了香味儿。

雾渐渐散去。山上的人们一点点清晰起来,就像是一个个鱼浮出水面。六月东瞅瞅,西瞅瞅,心里美得有些不知所措。六月向山下看去,村子像个猫一样卧在那里。一根根炊烟猫胡子一样伸向天空。娘和爹还在睡觉吗?娘和爹多可惜啊,不能看到这些快要把人心撑破了的美。

不觉间,太阳从东山顶探出头来,就像一个香包儿。山也过端午呢,山也戴香包呢。六月想。再看大家时,大家就像听到太阳的号令似的一齐伏在地上割艾了。六月问姐姐为什么不等到太阳晒会儿把艾上的露水晒干了再采。五月说,这艾就要趁太阳刚出来的一会儿采,这样采到的艾既有太阳蛋蛋,又有露水蛋蛋。这太阳蛋蛋是天的儿子,露水蛋蛋是地的女儿,它们两人全时,才叫吉祥如意。六月奇怪姐姐怎么把太阳和露水说成蛋蛋。蛋蛋是娘平时用来叫他们的。姐姐这样一说,六月就蹲下来,拿出篮子里的刃子准备采艾。但是六月却下不了手。一颗颗玛瑙一样的露珠蛋儿被阳光一照,让人觉得它不再是露珠,而是一个个太阳崽子。六月一下子明白了姐姐为什么要用蛋蛋来称呼太阳和露珠儿。这样,一刃子下去,就会有好几个太阳蛋蛋死掉。五月说,你发什么愣,还不趁着露珠蛋蛋刚醒来赶快采。六月说,我下不了手。五月问为什么。六月说,我觉得这露珠儿太可怜了。五月就扑哧一声笑了,我还以为是你觉得艾可怜呢,真是个二愣,这露珠儿有什么可怜的,你不采,太阳一出来,它们也得死,它们就是这么个命。但是它们又没有死,明天早上,它们又会活过来。六月想想也是。接着心里升起对姐姐的崇拜来。他没有想到姐会说出这么大的道理来。

但六月还是下不了手。姐姐又笑了,说,如果你觉得他们可怜,你可以先把它们摇掉啊,让它躺到地里慢慢睡去,你再动手啊。六月觉得这个主意好,就动手摇。不想又把六月的心摇凉了。这一摇,让六月看见了一个个美的死去原来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他第一次感到了这美的不牢靠。而让这些美死去的,却是他的一只手。六月看了看他的手,突然觉得它不单单是一只手,它的里面还藏着一些深不可测的东西,是什么呢?他又一时想不明白。但他又不甘心,这分明是我自己的手,怎么连自己都看不明白呢?六月第一次对自己开始怀疑起来。

六月开始采艾。采着采着,就把露珠儿的问题给忘了,把手的问题也忘了。六月很快沉浸到另外一种美好中去。那就是采。刃子贴地割过去,艾乖爽地扑倒在他的手里,像是早就等着他似的。六月想起爹说,采艾就是采吉祥如意,就觉得有无数的吉祥如意扑到他怀里,潮水一样。

一山的人都在采吉祥如意。

多美啊。

娘教五月如何往香包里放香料:把香料均匀地撒在新棉花上,然后把棉花装进香包里,然后封口。娘说,这样香包就既是鼓的,又是香的。六月问娘,为啥要鼓。娘笑笑说,就你问题多,你说为啥要鼓?六月说,叫我姐说。五月说,又不是我问的问题。六月说,鼓了我姐夫喜欢。五月就打六月。娘笑得嘴都合不上了。六月说,我看地生对我姐有意思呢。娘说,是吗,让地生做你姐夫你愿意吗?六月说,不愿意,他又不是干部。娘说,那你长大了好好读书,给咱们考个干部。六月说,那当然。等我考上干部后,就让我姐嫁给我。五月一下子用被子蒙了头。娘哈哈哈地大笑。六月说,就是嘛,我爹常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姐姐为啥要嫁给别人家?娘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

等地娘娘把她的女儿全部从艾上收去时,大家开始收刃。六月站起来,看见姐姐的花袄子被露水打得像个水帘。姐姐把他采的艾拿过去,用草绳束了,给他。然后用草擦刃子上的泥。太阳照在擦净的刃面上,扑闪扑闪的。姐姐翻了一下刃面,那扑闪就到了她的脸上。不知为何,六月觉得这时的姐姐就像一株艾。如果她真是一株艾,那么该由谁来采呢?六月被自己的这一想法吓了一跳。这一采,不就等于死了吗?可是,大家分明认为死是一件吉祥的事呢,要不怎么会有一山头的人采艾呢?六月又不懂了。

路上,六月看到别人采的艾要比他们姐弟采的多得多,就觉得他们家小孩太少了。六月突然想到,爹和娘怎么不上山采艾呢?问姐姐。姐姐说,因为爹和娘不是童男童女。六月问什么叫童男童女。姐姐想了想说,大概就是铜做的吧?六月觉得不对,分明是肉,怎么说是铜做的。六月问,不是铜做的为啥就不能采艾?五月说,不知道,爹这样说的,你看,这上山采艾的,都是童男童女。六月的脑瓜转了一下。不对,这童男童女,是没有当过新娘和新郎的人。五月被六月的话惊了一下,回头看路后边的人,发现真是这么回事。看弟弟,弟弟的神情是一个等待。五月用一个揽的动作表达了她的夸奖。六月就感到了一种童男童女的自豪和美好,也感到了一种不是童男童女的遗憾。

现在,六月和五月的怀里每人抱着一抱艾,抱着整整一年的吉祥,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在端午里。他们的脚步把我的怀念踩疼,也把我心中的吉祥如意踩疼。

2003年端午(非典期间)草于鲁院

2006年7月26日改定

中秋

太阳照到院墙上时,爹带了五月和六月到后院下梨。爹先站在梯子上下低枝上的梨。阳光在树缝里流淌,梨也在爹的手里流淌。一只只梨回家似的往爹手里赶。爹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把手一伸,一只梨就扑过来。不一会儿,爹胳膊上的竹篮子就满了。给我一只呀,六月说。爹说,还没供呢,小馋猫。六月说,树早供过了,都供了一年了。爹说,那是树在供,可是我们还没供呢。六月说,啥时候供呢,还是等到月亮上来吗?爹说,对啊,明知故问嘛。六月说,那让人怎么能够等得住,把人牙都等长了。五月说,那好啊,正好我们可以当拴狗橛啊。六月白了五月一眼,说,拴你女婿。五月就做出一个扑的姿势。六月把屁股一撅,跑掉了。

平时六月嚷着要摘梨吃时,爹总是说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你想吃多少爹就让你吃多少。可是好不容易等到八月十五,爹却说还是要等到献完月亮。六月就觉得这月亮真是太不通情达理了,什么好吃的都要它先尝。又觉得这样想有些不恭敬,于是坚定了意志,回到树下,看爹下梨。明明是摘梨,爹却叫它下梨,什么意思呢?只见爹把手往梨上一搭,梨就自动落在爹手里了,就像早等着爹来摘似的,就像是爹的干儿子似的。一树的梨就这样到了篮子里,从七杈八股的梢上到了篮子里,通过爹的手,真是有意思。平时再寻常不过的爹的手,一下子有意思起来,神秘起来。

高枝上的梨爹够不着,爹把脖子伸得像企鹅一样,还是够不着。爹就看六月。六月明白爹的意思,开始上树。爹说等等。六月问还等啥?爹让五月去取一个挎包过来。五月就跑回去取了娘给她用碎布拼的花挎包从六月头上挎下去。这让六月看上去就像一个披红出征的战士。六月呸地向手心唾了一口唾沫,搓了搓,开始上树。六月上树的动作之快跟猴子差不多。六月猴子一样在树枝上荡着。爹仰着头,举着篮子,既像是盛梨,又像是随时准备盛掉下来的六月。六月摘完一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摘完一个枝,下来把挎包里的梨腾到爹手里的竹篮里。五月希望六月能够停下来,看她一眼,但是六月狂欢在他的收获里,压根就不往地下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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