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当上奶奶那一年，刚刚四十岁，村里人都羡慕奶奶好福气，这么年轻就得了孙子。我是奶奶的大孙子，从小就受了奶奶更多的疼爱。
母亲生下我之后，得了一场病，照管我的责任就落在奶奶身上。那时的我，身子弱，又没奶吃，整天哭喊个不停，奶奶托人弄了些黑糖，化些水给我充饥，之后，又抱我吃村里产妇的“百家奶”。我的嗓门出奇得洪亮，哭闹时那声音的穿透力着实不俗，能让几十米外的路人听见。时间长了，奶奶慢慢摸索出止住我哭闹的方法，她用大拇指交替从我额头正中向上推，再用掌心在我额边转着圈儿轻抚，嘴里还念念有词，不出意外的话，几分钟后我就能呼呼大睡。然而有时这样的方法却未必见效，奶奶便扯些麦草放在门口，撒上盐，点上一堆火，抱着我从火苗上蹿几个来回，再回屋，慢慢拍打几下，嘴里又悄悄说些什么，我便睡着了。
奶奶有些胖，不过，在她年轻那会儿，这并没有太大影响，唯一的缺点就是怕热。我出生后的第二年夏天，村里有人来我家借东西，叫了半天不见人应，只听见孩子哇哇的哭声，便循着声音进到里屋，结果给吓了一跳：奶奶赤膊上阵，抱我在怀，大热天站在炕上来回踱着步子哄我。等我成年后，村里奶奶辈的人就把这一段故事讲给我听，意思是要我不能忘了奶奶的恩情。
等我长了牙齿，能吃东西时，奶奶便总喂我吃糖水泡馍，听奶奶说，我那时特别喜欢吃糖，吃过的糖三麻袋都不止。后来，家里养了羊，我和奶奶每天早上都能吃上香喷喷的羊奶泡馍了。
奶奶是个虔诚的道教信徒，自打我记事起，她就常带着我到庙里磕头焚香。我那时也乖巧，见神便拜，听着一伙众人念诵那听不懂字语的经文倒也能安静地坐着，不哭不闹。时日一久，我也学会了“诵经”的本事。爷爷用罐头盖儿和铁丝给我做了一件十分精致的铛子，我拿着它跑到润奇家，跟润奇等一群小伙伴在他家土地爷面前做“法事”，一边敲着铜钹，一边敲着铛子，由我领诵，他们跟着和音。门外过路的大人瞪圆了眼，好奇地瞅瞅，一边忍不住夸赞道：这些娃儿能得很，还会念经！
经常出入庙宇，家里又供着神位，见的多了，听的多了，自然就学会了不少的本事。除过“诵经”，还有一项让我十分引以为豪的事情，那便是——“讨药”。家里谁要是生了病，我就对着神位恭恭敬敬作揖、叩头，焚上香，然后诚心向神灵祷告，祈求神灵赐药，叠一张黄表纸，绕着香烛一边转圈一边默念所求之事，几圈过后，展开黄表纸，若见中心有些许灰色或红色的粉末，这就算是讨到了药，如果什么也没有，大概是心还不够诚，要重新来过。
其实，奶奶带我去庙里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希望神灵能庇佑我。我从小就体弱多病，为了让我能平安长大，奶奶给我做了一条挂着铜铃的红布项圈，希望用这项圈拴住我，牛鬼蛇神便侵犯不得。项圈每年都要缝上一层新的红布，而这红布也须是在神灵前祈来的才行。
有一阵子，村里很多小孩都得了大脸蛋病。据说，这种病传染很快的，还有人说得更邪乎：看一眼也会传染。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当我那天见两个脸蛋都涂了酱色药膏的翠宁病怏怏坐在她家门蹲上之后，我的耳根下边也不舒服起来，才一个晚上，竟长出一个大疙瘩，火烧一般的难受。奶奶把我带到争谋他爷爷那里，我是叫五爷来着，五爷是三宝门里德高望重的人物，他站在院子里，绕着我转圈，口中默念咒语，突然立定，对着我的脖子吐了几口唾沫，那唾沫的气味不但辣眼睛还几乎让人窒息，若不是怕奶奶不高兴，我是断然不会接受这种“治疗”的。好在第二天，疙瘩竟然小了，过了几天，也就神奇般得好了。
信道的人讲行善积德，遇到有困难的人和事都要尽自己的一份力。奶奶在这件事情上，从来不顾家人反对，只要是她认准的事情，哪怕全家人都有意见她也要去做。村里偶尔来几个外地人，穿的一身道袍，说是某座山上建庙筹款，奶奶就拿出压箱底的钱来凑一份子。有一年夏天，父母去了地里干活，家里就剩我和奶奶。晌午时分，院子里来了一个乞丐，讨要吃的。奶奶从灶房拿了一块玉米面粑粑，递给乞丐，不想乞丐却将食物扔在地上，说他要吃好的。奶奶忙从地上捡起粑粑馍，拨弄着上面的灰土，问道：你要吃啥好的？乞丐说他要吃白面蒸馍。奶奶生气地说：现在有几家人能吃上白面蒸馍？我们家没有，你要吃去别的家讨。这时，乞丐突然发了狂，举起手中的拐棍朝奶奶脸上打去，奶奶没来得及躲闪，被那拐棍打中右眼角，顿时鲜血如注。奶奶捂着眼睛，大声喊叫，我急忙跑出家门去叫邻家的大人，那乞丐趁着这当儿慌忙逃走了。从那之后，奶奶右眼角便留了一道疤。
一九八六年七月的一天，吃过早饭，奶奶嘱咐我给太姥爷送些旱烟叶，我一口就答应下来，奶奶非常高兴，说总算没白疼我。太姥爷家在秦丰村，跟我们村紧挨着，二里来路，那时玉米已经高过我的头顶了，虽然我很乐意跑这一趟，但一想到在学校听同学们讲的玉米地里有抽血队的事情，还是不免有些害怕。我加快了脚步，时不时朝背后看上一眼，生怕被人跟着。也不知是怎么搞的，我竟然遇上一件怪事。太姥爷家按说是要过了秦丰小学之后还要穿过三条街道的，可是当我刚走过小学门口，一转弯便到了太姥爷家门口，奇怪的是，所有的方向都是反的，太姥爷家南边有一条河，而现在却是在北边。太姥爷正坐在门口，见着我便问道：给我送旱烟来了？我点点头，递上烟叶，也没进屋，便转身走开。不远处正有一头牛在产崽，我跑过去，见那地上有两只跟猪崽大小相当的小牛，感到十分有趣。这时，三舅爷家的两个小姑姑也跑过来，那个大姑姑用脚踢了一下小牛，小牛还是没办法站起来。我看了一会，便跟两位小姑姑道别，回来的路上倒也无事。我把这件怪事跟奶奶讲了，奶奶似乎也不知怎么解释。
读小学的六年时间，我都一直跟着爷爷、奶奶住，也只有在爷爷奶奶这里，我才能感受到那种被呵护、被疼爱的幸福。十二岁那年，家里为我举行了隆重的打枷仪式，请了几名道士诵经，我带了十多年的项圈被斩断，按照行内的说法，儿童到了十二岁跨入少时期，就是全魂了，鬼怪便不能再侵犯，所以也就无需项圈的护佑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