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师徒离了周家庄自回文妙观,暂且不提。
且说这周家庄在南佗县城北十里处,庄前有条护庄河,乃出入庄中必经之路。
庄上人口也不甚多,只百十来户人家,除去周家本族人外,余下皆是周府的佃户庄客。护庄河两岸有上千顷田地,皆是周隽祖上置下的家产。庄民一年四季除去稼穑之计,余闲也无事可做。有那好食山味野货之人,偶进山中猎来鹿獾狐兔之类,或是送礼于人,或是自为消遣,并无一丝营利之图,民风可谓清静纯朴,复返自然。
话说巧姐自打服了宝玉开的八珍汤,并配了祛风寒的药,身子日渐好了起来,半月过后,亦复如初,下坑忙活一应琐事,不在话下。
这一日正是八月初八,乃是周家庄上佃户交秋租的日子,周睿便将周二唤了来,交待道:“今年风调雨顺,收成定是丰足,然去岁洪水大作,庄户余粮已尽,可将岁租一石二改为八斗,你去账房将簿册领了来,按亩收取,务于中秋前收完。”
周二便去领回了簿册,选了五六个庄客,挨户前去催缴。
头几日收的颇还顺当,只这天收到庄东头李二哥家,恰碰上李二哥不在,只李二嫂一个在家应酬着。
周二领人进了院子,见了李二嫂便问道:“你们家李二在么,该交租子了。”
二嫂忙道:“麻烦您了二爷,我们李二昨儿跟几个乡好进城去了,说是揽了点儿活计,租子已经预备妥当了,这不是么,”说着领着周二来至仓房门口,推开了门,只见四个大麻口袋装着今年刚打下来了麦子。
周二道:“这是多少?”
二嫂道:“我们家共三亩三分地,这里正好是四石米,都称好了的,只多不少,二爷您也知道,今年的收成好,正想叫人给府里头送去呢,可巧您就来了。”
周二寻思了一会儿,笑嘻嘻的向李二嫂道:“既是二哥不在家,就不必麻烦二嫂子了,哥儿几个们替送去得了。”
二嫂忙道:“那怎么受得起,麻烦二爷了不是。”
周二回道:“不打紧的。”说着叫了那几个庄客,一人扛了一个口袋,出了李二家来。
后面一个庄客道:“二爷,这租子是先送进府里入仓,还是先送您家去。”
周二忙道:“入仓怪麻烦哥儿几个的,还是先送家去吧,赶明儿我再找人送去,回头哥儿几个们也喝几盅。”
如此这般,周二这一场秋租收下来,个中油水,自不必细说。
却说这日乃是八月十五,早起天就阴的沉,赶到晌午便下起了蒙蒙细雨。
正是一场秋雨一场寒,巧姐这里忙叫丫头静姝把往年的厚衣服找出来,拿去给周睿和心柔换上,防止着凉。并吩咐道:“顺便问问老爷,今年的中秋宴还摆在后花园么,看这雨的样子,怕是没晴了。”
半刻功夫,静姝回来道:“夫人,老爷说了,今儿下这雨,天怪凉的,还是摆在堂屋里吧,和往年一样,把该请的人都请来。”
巧姐道:“我就说么,既这样,快打发人去请,晚间好开席。”
静姝听了便打发了个小厮去请人。
原来这周府里每年过中秋是极热闹的,虽不请戏班唱戏,却把合族老小并极亲近的人都请来,摆上几桌佳宴,共同欢度。
到了晚间,管家周福带了一班小厮开始忙活,堂屋正中摆了个大八仙桌,左右各摆了两个小桌,吩咐厨下做了各式佳肴,准备停当。
酉时一过,请来的合族老小都聚拢到堂屋中,周福安排妥当,叫人去请周睿巧姐。
一会儿功夫,周睿巧姐带着心柔并两个丫头来至堂屋,见众人都已坐好,便一一施礼问好。
只见周睿巧姐坐了正中大桌上首,心柔紧挨巧姐坐着,两旁静姝静娈伺候着。另有周睿幺弟周隽,表字仕龙,因尚未立室,遂同周睿坐在一处。
左首头桌上坐着周睿之弟周晟靳氏一家。第二桌上乃是周晟妻弟靳财李氏一家。因周晟专管周家城里头的铺子生意,遂将其妻弟请了来,一同做个帮手。右边两桌上坐的皆是府里有些头面管事的,也有管家周福,周二鹅姐等一干诸人。
待各式佳肴俱已上齐,使唤丫头们将酒杯都斟上,周睿起身举杯道:“今岁年景颇丰,庄上收成亦足,城里铺子的生意也多多有余,今天乃是中秋佳节,大家共饮了这一杯。”
众人也都举起酒杯,寒暄了几句,一同饮了。
且说巧姐这里,脸上看似高兴,可心中却有几分忧思,想来也是有情可原,巧姐自打嫁到这周府,从未和娘家人团圆过,母亲早已过世,父亲在家也不比从前,生活也不宽绰,记得自己刚嫁进周府的头几年,周隽还时常派人送些银两接济过,又想到贾府合族上下老小,自抄了家后,到如今都也是人散情离,巧姐本来就是个心重的人,遂每年到了这中秋之日,别人都高兴团圆,独巧姐一人心有忧感。
周睿亦知巧姐之心,奈众人面前不好多说,看酒也过了三巡,遂向巧姐道:“自古中秋必赏月,夫人何不带柔儿去看看。”
巧姐回道:“外边还下着雨,阴着天呢,哪儿看月亮去。”
周睿听了也没吱声,便又入席去了。
心柔这里也不想吃什么,听她父亲叫出去看月亮,母亲却不想去,便拽着巧姐的衣袖嚷道:“出去看看嘛,娘,出去看看嘛,”
巧姐便领着心柔,也不用丫头陪着,自个儿打了伞,出了堂屋,走到后园来。
外边的雨还没停,淅淅沥沥的下着。
天虽下着小雨,但云不甚厚,月亮藏在后面却透过一轮白晕。
巧姐带着心柔来至游廊底下,把伞收了。
心柔用手指着天上道:“娘,书上说月亮上有个嫦娥,对吗,娘。”
巧姐道:“恩,是有个嫦娥。”
心柔道:“那嫦娥为什么会跑到月亮上去啊?”
巧姐道:“嫦娥呀,因为偷吃了天母娘娘赐给她夫君的长寿灵药,才被天母娘娘罚到月亮上去的,让她再也回不了人间,永远也不能和家人团圆。”
心柔道:“那嫦娥一定很好看吧。”
巧姐道:“好看又怎样呢,记住了,好看的女人千万不能自私,要不就会和嫦娥一样,被罚到月亮上去,永远也不能和家人团圆了。”
心柔道:“我知道了,娘。”
正此时,游廊对头忽听见有人在吟诗,道是:
月本清莹色,
皎洁似玉盘。
今夜泛浊晕,
无可奈何天。
巧姐听了,用眼望去,恍惚像是周隽,却待要走,见那人吟完了诗正朝这边走来,见巧姐心柔也在这儿,便施礼道:“原来嫂嫂也出来赏月。”
巧姐道:“四叔好才华,才刚儿听见四叔吟诗,甚是雅致,日后刻苦精读,考取功名,方不负你哥哥的厚望。”
周隽道:“嫂嫂见笑了。”
巧姐也不好多言,便辞了周隽,领了柔儿回去了。
且说这周隽是个极有抱负的人,自小就立誓做官理政,家境又好,父母在日也多受疼爱,如今已二十有六,考过两次秋闱,连个秀才也没中,遂不时发出感慨,心中叹息。
周睿平日里也曾多多叮嘱功课,劝其用功上进,可正所谓苦书易读,功名难求,今年秋闱头几日才考完,榜单一发,又是名落孙山,周隽心中遂甚不痛快,在宴席上也无心吃喝,出来看见这月亮,发了几句感叹。
天已过了一更,巧姐见晚了,也没回席上,便直接领了柔儿回屋睡去了,周睿待把众人都送走,吩咐下人收拾妥当方才睡下。
第二日早起,静姝静娈正服侍巧姐心柔梳洗,忽门外有小厮回道有客来访,因昨夜周睿睡的迟,又多饮了几杯,遂还未起,巧姐便收拾妥当,来至正厅看是何事。
过来一看,不是别人,乃是城中娘家贾琏府中的婆子,见巧姐出来了,忙道:“姑奶奶,我们老爷怕是要不行了,平奶奶打发奴才来给姑奶奶回个信,叫姑奶奶怎么着也抽空回去一趟,见上一面。”
巧姐听了,脸上并无伤心之态,只向她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原来这巧姐自打嫁进周府,就从未回过贾家,对父亲贾琏亦多有埋怨。
凤姐在日偷腥摸粉不提,犹怪贾府被抄家凤姐重病那几日,贾琏也不给请大夫医治,虽是当时家中慌乱不堪,然毕竟母女情深,巧姐又年纪尚小,只终日抱住凤姐哭个不停,见她父亲贾琏也不管不顾,平儿也无计可施,眼看着母亲没了,遂从小就对贾琏生了恨心。
巧姐当日是不想出嫁的,本想着送了凤姐的灵柩一同回南,以后就留在南边,心说即便没个什么好的奔头,但也强过这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
哪曾想他父亲却一意主张,听了那刘老老的三言两语,硬是给送进了周家。
到头来却是福不是祸,嫁给了周隽,虽是年纪上差了许多,然周隽对其百般和顺,又是正室妻房,遂可谓是个不错的归宿。
巧姐这里回了房,向周睿说了来由,便想明日回家去探望。
周睿道:“你何不将柔儿也带去,家中有那姊妹弟兄,也好见识见识。”
巧姐心想,回去也说不上几日能回来,要是真的不行了,就得过了丧期才能回来,柔儿离了时间长了,终是放心不下,遂当下叫静姝收拾收拾,并叫管家周福明日安排好车马,准备进城。
第二日早起,一应东西都收拾妥当,巧姐心柔坐了一车,后面静姝也坐了一车,并拉了诸些东西,周睿叫人把周二请了来,交待了一番,陪着一同进城,直奔贾琏家来。
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