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汴京已经有了薄薄的秋意,夜里时不时也会下一场天明即止的雨。
今夜的林挽,躺在床上,想着白天叔父和缀玉之间的种种,怅然莫名。
从天音阁出来以后,林逋陷入沉默,自顾自地到了一家小酒馆,要了一壶清酒,酒杯端起一饮而尽,全然失去了当初梅下饮酒的风度。
一壶之后,林逋整理好了心情,带着林挽沿着金水河闲逛,不时还会到街边的小店给林挽买来新奇的点心。倚在金水桥的栏杆上,吹着傍晚的微风,林逋指着河边三五个匠人正在修造的巨大的莲花河灯介绍说,那便是中元节时候用来祭祀先人的河灯,不过大型的河灯一般是京城里的大户人家的排场,接着还饶有兴致地讲起了节日时分金水河的模样:中元时候金水河上纸船明烛照天烧的景象,上元元宵夜里满街花灯,流光溢彩。说着,林逋的眼睛倒映着晚霞的光彩,被风吹乱的衣襟也没有整理。就在此刻,林挽突然很想摸一摸叔父散发着酒气泛着红光的脸颊。
叔父当初与缀玉姑娘相识之时就是这样的吗?她对叔父来说一定是个很特殊的人吧。叔父一定深爱着她吧。想到爱这个字眼时,那种难受的情绪又再次升腾起来。
“到时候,这里一定更加热闹吧。”林挽随意搪塞一番,想要掩饰住情绪。
“嗯。”林逋淡淡地回了一声。
几个顽皮的孩子在街上成群奔跑打闹,撞在林挽的身上又跑开了。林挽也不气恼,只是用羡慕的眼光看着那群跑远了的孩子。
就这样回想着,林挽久久入不了眠,而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反而传进了自己的耳朵。翻来覆去睡不着,林挽索性起床紧了紧中衣,掌起灯,绕过中室里熟睡的丫鬟,打开门,雨声就变得格外真切了。
除了灯光所及的范围,屋外的一切都是黑越越的。从屋檐上滴落的水珠稀稀落落,没法连成一线,林挽伸出一只手,接过一滴,凉凉的,一恍神,像是曾经滴落在掌心里的某个人的泪珠。这个人便是茯苓,林挽小时候唯一的玩伴。
茯苓是林挽幼时的贴身丫鬟,曾经跟林挽讲过,茯苓的家庭原是做药材生意的,在她出生的那天,父亲正好从山里采完茯苓回来,于是就给她起名叫茯苓。做药材生意的家庭本是不必把女儿送出去伺候别人的,但是茯苓的父亲一次出门采药的过程发生事故,一条腿残废了,药材生意难以为继,为了补贴家用,十岁的茯苓就被送到了林府。彼时,照顾林挽的丫鬟年纪大了,要回老家许配婚姻,茯苓就这样接过照顾林挽的责任了。茯苓刚好大林挽三岁,两个人相处甚洽。
无数个夜晚,林挽钻进睡在中室的茯苓的铺盖里,满怀期待地听她讲那些神秘又可怕的妖狐鬼怪故事,然后又吓得抓紧茯苓的胳膊。趁教琴先生中午打盹的时候,林挽也会悄悄跟着茯苓一起用蛛网捉蜻蜓,摘自家荷池里的莲蓬,用柳枝编织花环。一个夏天过去,林述问林挽为何肤色变得这么黑时,林挽支吾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茯苓却帮忙回答说最近林挽喜欢上芝麻羹,肤色变黑是饮食所致。
有时,两人也会一起去偷听林拮的教书先生的课。听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时,林挽突然难过起来,茯苓还安慰道:“你只是女子,我不仅是女子还是小人,那你觉得我难养吗?”
林挽摇摇头。
“那不就得了,我都不是难养的人,你怎么会是呢。这种不可信的道理咱们不听就是了。”
林挽又摇摇头,说:“茯苓才不是小人。”
两人相视而笑。
对于林挽来说,茯苓曾经是自己的世界上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林逋所描叙的金水河上的景色,林挽早就在茯苓的视角幻想过千遍万遍。每逢节日,自己的弟弟林拮总是能获得允许,到金水河上溜一圈,甚至带来街上卖的小泥兔,一尊一尊,各有各的打扮,可爱非常。
茯苓见林挽实在是喜欢,就用自己的零花钱给林挽带了一个。可是没想到这么一个小泥兔竟然让父亲如此生气。林述将泥兔从自己手中夺过来扔在地上,用脚把兔子碾碎时的表情,林挽至今想起来仍是如芒在背。
茯苓因为这件事被罚关在黑屋里三天,而林挽害怕、伤心、愤怒的情感混杂,蜷缩在床上双手抱住自己,对着墙小声哭了三天,直到茯苓再次出现安慰自己。
再见到茯苓,林挽已经说不好话了。而再见到林挽,茯苓悄悄地说了一句:“我带你出去,离开这里好不好。”
茯苓说可以带她回自己的家,她们俩可以一起去山上挖药,一起去学习女工,一起去金水河放河灯,一起去书堂窗户下偷听讲课……如果孩子们的愿望也能成真的话。
雨珠渐渐连成一线,风也吹了起来。
睡在中室的丫鬟榴心叫了起来:
“我当是谁呢,小姐?您穿这样把门这样大开,冷风吹进来不冷吗?”
不待林挽回上一句话,榴心已经裹着衣服来到林挽身边喊她进到屋里来关上门。榴心其实就是留心,林述给的名字,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了,曾经妄图和茯苓一起逃出林家的林挽再也和身边的人做不成挚友了。榴心总是淡漠地讲话,淡漠地做事,淡漠得像自己母亲每每穿在身上的素纨,什么花纹都看不出来。
夜深了,睁开眼也好,闭上眼也罢,太多回忆一齐涌上来,林挽还是像往常一样蜷成一团,对着墙无声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