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飘灯
楚随波认识苏旷的时候,还差一个月满九岁。
他还记得第一眼看见苏旷的样子:瘦瘦的、小小的,穿一身大人衣服改短的小袍子,袖子长了点,要连捋两下才能露出小拳头来。那时候苏旷瘦得很给京城人民丢脸,手腕和普通男孩子一样粗细,小臂和手腕一样粗细,大臂和小臂一样粗细。他遇到喜欢的人,就屁颠屁颠跟在人家后面,遇到不喜欢的人,就满脸哈欠连天没睡醒的样子。
苏旷喜欢的人有师父铁敖、一群狐朋狗友、半街小商小贩、账房先生严老夫子、楚家全部年轻丫环和昧着良心夸他长得帅的厨房何妈妈。
苏旷不喜欢的人很专一,就是他楚随波。
刚开始的时候,楚随波是诚心诚意想要和他交个朋友的,特地把自己房里最贵重的翡翠镇尺送了他做礼物。结果第二天,翡翠镇尺就到了严老夫子的桌子上。
楚随波很生气,严老夫子爱不释手。
楚随波是个性子很慢的孩子,一句话说之前要反反复复想三四遍,这就导致了他和苏旷第一个月相处,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苏旷到楚家的第二天就没有了寄人篱下的觉悟,一会儿跑去看人洗菜,一会儿跑去看人晾衣服。
等从前院到后院鱼贯响起“臭小子闪一边去”的时候,他就拉着张苦脸开始练拳,一边练一边小声哼哼心诀:“经国之大业啊!不朽之盛事啊!他妈就得傻练啊!不然耍不了帅啊!趁着那群小美人还是坯子,抓紧抓紧抓紧呀!”
“真功利!”楚随波慢吞吞走到他身边,慢吞吞评论,“我爹说做人要澹泊明志、宁静致远,有容乃大、无欲则刚。”
“这一大嘟噜是什么意思?”苏旷走完拳开始练刀,浑身汗津津地像条泥鳅。
“就是……强大的心灵比强大的肉体更重要。”楚随波不屑地说,“你又不读书,跟你说你也不懂。”
苏旷弯着腰笑:“嘿,我说你一个长大了混日子的,要那么强大的心灵干什么?”
楚随波顿觉受到了污辱:“你以为你长大了能干什么?”
“做个英雄呗。”
“什么叫英雄?”
一谈到人生梦想,苏旷眼睛都亮了:“这都不懂?就是……主持公道抱打不平,将来所有的小美人见了我,都要挥着小手帕喊——苏大侠苏大侠,来我家吃饭吧!不要钱!”
楚随波说:“这样啊……”
楚随波其实也在考虑要不要练武了,但他决定事情总是很慢的,老是晚上想想学武挺好,早上起床又觉得有诸多不足。比如说练武难免磕着碰着的,那时候娘亲又得哭。他有个母亲,还有个娘亲,母亲老训他,娘亲老哭,他上回只是牙疼,娘亲都在菩萨像前长跪半宿,祈求他平安。
“其实你没爹没娘也挺好的。” 楚随波托着腮蹲在苏旷身边。
他也不是特别想和苏旷说话,但两个人共用一个小院,就隔一道墙,去找别人太过麻烦。
“去你妈的!”苏旷一脚踹在他肩膀上,拎起他就摔到葡萄架子上,然后想想后果,又吓着了,指着楚随波的鼻子叫嚣,“男子汉大丈夫的,够种别跟我师父说!”
楚随波才不想当男子汉呢,他哭得哇哇地去找娘亲,娘亲哭得嘤嘤地去找母亲,母亲气得哼哼地去找父亲,父亲笑得哈哈地去找铁敖。
然后当天晚上,楚随波捂着耳朵躲在被子里,满脸全是汗:完了完了!他一定会被打死了!
结果第二天清早,铁敖前脚出门,苏旷后脚就窜过来,一脚踹开楚随波的门,一根手指戳着他鼻子:“我师父叫我道歉!四姑娘!”
楚随波屈辱得满脸是泪,他一着急就说不清楚话,囫囵音都发不出来:“其实那个……不是我……那个……”
苏旷已经跑远了。
楚随波决定习武了。
他习武的方式是从理论知识开始,没事就去铁敖房里翻秘笈,不懂的就问,扎扎实实地记了一大本笔记。铁世叔也很耐心,有问必答。
苏旷自从发现铁敖一回家就和楚随波黏在一起,就不沾家了。他在外面有一大堆酒肉朋友,定期不定期地打一场群架,都是一拳一个去你妈。有一次,楚随波对轻功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和铁敖一起完成了“轻功基础知识一百问”之后,才发现三更天了苏旷还没回来。
铁敖也又困又累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泡着脚,一边叫楚随波帮忙到里屋找根藤条出来。
楚随波是听话又助人为乐的好孩子,他认认真真找出藤条,还盖好箱子,把凳子拖回原地。
一出门,苏旷就回来了。
苏旷看起来很夸张,衣服裤子都撕破了,鞋子丢了一只,额头是肿的,嘴角是青的,左手按着右肩,下面全是血,右手还颤巍巍地指着楚随波:“你你你,为虎作伥!”
铁敖猛拍桌子:“怎么回事!”
苏旷应声跪下,也很大声:“回来晚了!”
铁敖接过藤条:“我是问你怎么回事!”苏旷居然也很恼,敢顶嘴:“要打就打,不多你这一顿!”
这下铁敖明白了,高兴起来:“嗯?输了?好事情。”
苏旷“蹭”地站起来:“输个屁啊!他们不要脸!仗着人多!”
铁敖一藤条抽他肩上:“借口!”
苏旷龇牙咧嘴:“什么?”
楚随波帮忙解释:“世叔是说,输了要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能全怪别人。”
苏旷挠挠头:“也对……我今天气坏了,脑子一热,手上没章法,根本就没发挥出实力来。这帮贱人,等明天……”
铁敖举起藤条,又放下:“谁欺负你?跟师父说实话。”
苏旷拧着眉头望着铁敖,眼泪一点点往眼眶里涌,扬扬头,又把眼泪压回去:“我自己会解决。”
铁敖的手软了:“他们说什么了?”苏旷一吸鼻子,眼泪往眼眶里涌,仰仰头,又把眼泪压了回去:“师父,我想自己解决。”
铁敖脚也不擦了,赤着脚大步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越走越快,越走越怒。然后突然猛回头:“不许带刀。”
“嗯。”
“不许下狠手。”
“知道。”
“万一得了便宜不许卖乖。”
“嘶……这个……哦。”
“行了,起来洗洗睡吧。”铁敖挥挥手,要回里屋去,站在门口,也不回头,“旷儿,你给我记住了,‘静’中有个‘争’字,‘稳’中有个‘急’字,心越急,手就越要稳;想争,就要先静。”楚随波觉得甚为有理,忙去拿小本子记下来,苏旷看着他就来气:“四姑娘,男子汉的事,你少掺和。”
第二天,小男子汉捂着腰回来了。
第三天,小男子汉一瘸一拐地回来了。
……
第十天,小男子汉彻底躺下了。他趴在枕头上嗷嗷叫:“冷静有个屁用啊?一次比一次衰啊!他们人是真多啊!那群孙子每天吃完晚饭揍我一顿都成固定娱乐了!”
“男子汉,你好。”楚随波同情地表示慰问,“你是怎么做到的?打了这么多天一点长进也没有?”
男子汉瞪着眼:“干吗?找不痛快?”楚随波摇头笑:“哪里哪里,我这是向苏大侠你讨教经验。说说呗,你怎么打的?”
苏旷揉完脑袋揉屁股:“你觉得英雄应该怎么打?当然是奋力一击把他们全打趴下啊。四姑娘,麻烦你回房找你娘玩去好不好?别烦我。”
楚随波偷偷摸摸出谋划策:“我说,英雄,擒贼先擒王,你不会抓着领头的那个把他往死里打再说吗?”
苏旷愣了半天。楚随波耸耸肩离开:“这就是不读书的坏处!”
十天之后,小英雄又雄赳赳地出发了。
这天他回来得特别早,半里之外就能听见他在扯着嗓子唱歌。
“师父、师父、师父!”苏旷摇头晃脑一路冲进来。
“铁世叔还没回来呢。”楚随波不想听他吹牛,赶紧离开。
苏旷眉开眼笑地勾着他肩膀:“喂!大声点告诉我——谁最帅?”
“猪。”
“大声点告诉我,谁是未来江湖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猪。”
“大声点告诉我,谁让你的童年有了光彩,人生有了意义?”
“猪!”
“嫉妒!活脱脱的嫉妒!四姑娘,你慢慢发呆,我去找个知音。”
苏旷一蹦一跳地跑出去,很快又听见他在问:“大声点告诉我……”
准备晚饭的何妈妈赶紧打断他:“哎哟,严老夫子都等你一整天了,快快快,赶紧的,大声点告诉他去,乖!”
于是苏旷就一路哼着歌往账房跑,一路逮谁问谁:“大声点告诉我……”楚随波仰望天空,天真高,比最高的墙还要高,他小声说:“猪。”
楚家门庭若市,告状这种事是跟风的,一个家长来了一群家长全来了。苏旷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叫往死里打就往死里打,结果把王偏将家的小公子打断了一条腿。于是铁敖那段时间的主要工作就是登门谢罪。
苏旷第一次变得很乖,躲在房里不敢出门。
楚随波来探望他,他很是苦恼地枕着手臂,歪歪屁股给他让出了半边床:“四姑娘,大声点告诉我,常言道江湖事江湖了,告家长算怎么回事啊?”
楚随波很少受到这样的礼遇,小心翼翼地坐在他床边,等了一会儿,觉得苏旷不会再一抬腿把自己踢下去:“你没告诉铁世叔……主意是我出的?”
苏旷一翻身,眨巴着眼睛惊奇地看着他:“四姑娘你欺人太甚啊,我是出卖朋友的那种人吗?”
楚随波圆圆的脸蛋上酒窝都在泛红:“朋友?”
他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过,半个都没有过,他一遍一遍咀嚼这两个字,又喃喃:“朋友?”
苏旷受不了,抓起枕头扔过去:“大哥,我是跟你聊天,不是跟你提亲,你脸红什么啊!”
楚随波的脸更红了,说话本来就吞音,一解释起来,更是连听都听不清:“不是的……我容易脸红……我是说……那个……”
苏旷爬起来,抓着他的下巴摇:“你的嘴张不大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哎呀急死我了!”楚随波下巴痛得要命,这是他从小到现在受过的最重的“伤”了,他脸更红了,紧紧闭着嘴,莫名其妙地眼泪就往上涌:“放手放手……君子动口不动手……其实我是挺……那个……”
“滚滚滚,不知道以为我调戏你呢!”苏旷终于抬起脚把他踹下床去,“对着镜子练两遍,说清楚了再来找我。”
楚随波咬牙咬得酒窝都疼,恨恨一跺脚,扭头就走。
楚随波对着镜子练了一遍,又练了一遍,脸还是红的,嘴还是张不大。身后的小丫环边铺床边说:“四少爷,您知道吗?苏旷走了。”
楚随波嘴张大了。
小丫环拍打着枕头:“听说要走三五年呢,这回好了,没人吵少爷了。”
楚随波把镜子扣在桌子上:“他去哪儿?”
“神捕营吧,好像。”
“你先出去吧。”
小丫环没听清:“少爷说什么?”
楚随波声音还是糯糯软软的:“你先……那个……出去吧。”
楚家安静了。
楚随波下定决心好好习武了。
他的运气很好,铁敖是个可遇不可求的良师。文武全才,琴棋书画百道皆通,而且乐于传授。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楚随波甚至忘记了父亲的存在,他从早到晚泡在铁世叔房里等他回来——只是有一条,铁敖从不留他的饭,每到饭点,必定要叮嘱一句:“你娘等着你呢,去吧。”
而娘亲也欢喜,总是一边一针一针绣着菩萨像,一边听他慢吞吞地说铁世叔的事。有一次楚随波随口说:“呀,世叔病了,一个叫芸娘的姐姐好像来瞧过世叔好几次呢,嘻嘻。”娘亲一针扎破了手指,抿着嘴望着窗外,轻轻吮。
日子就这么被一针一针地绣进锦绣年华里去了。
楚随波青竹拔节一样地长高,衣裳却从未有过不合身,应对也从未有过不合体。父亲、母亲、兄长和外头师友们对他越来越赞许了,铁敖也是赞不绝口,常常朗声大笑:“随波前途无可限量。”
有一天,铁敖拎了一堆糕点糖果进门,又摇头呵呵笑,送了何妈妈。楚随波忽然头痛起来,大白天的,非要睡一觉。睡着睡着,他就听见了稳重又轻快的脚步声,一路走向他的门前。
“我家少爷不舒服,休息哪。”小丫环说。
“哦,好。”门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高高亮亮的,一点都没变,然后就是砰砰砰一路冲向铁敖房里:“大声点告诉我,谁回来了?”
楚随波猛地坐起来。
小丫环连忙劝:“哎呀真是的,一回来就这么吵,少爷睡不着了吧?”楚随波爬起来:“我没事了。”
楚随波一路跑到账房先生严老夫子那里,很认真地开口:“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大惊:“四少爷不是在消遣老朽吧?”
楚随波认认真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奇怪道:“这……这是从何说起呀?”
楚随波字正腔圆大声说:“我认识你很久了,我想交你这个朋友。”
严老夫子抚掌大笑:“好哇,好哇,四少爷,老朽就认你这个忘年交了。”
楚随波微微笑,酒窝深陷下去:“谢谢。”
楚随波吃了晚饭就在院子里散步,走得腿都酸了。然后他就看见了苏旷,苏旷还是和他一样高,可肩膀宽了半圈,两只上臂也鼓鼓地胀起来。他不再穿铁敖的旧衣服了。
“苏兄,久违了。”楚随波拱手一礼。
“好,好。”苏旷一路走,一路扎腰带挽袖子。
“苏兄要去往何处?”
“那帮孙子听说我出来了,要接风。”
苏旷提起膝盖,把靴子也扎紧了,自说自话地咬牙:“也不知真接风假接风,我去会会,合适就喝酒,不合适我欠着半场架没打呢。”
他一路走到小院门口,想起什么,回头:“哎,随波,听说你这两年练过了啊?”
“呵,苏兄面前,贻笑大方而已。”楚随波散步结束,回屋,“我去读书了,苏兄请便。”
“再烂也多双拳头,走,一起吧?”苏旷扬扬下巴,他已经是少年的样子了,眉毛全舒展开,一双眼睛在晚风中亮亮的,纯黑的长发飘着,像燃烧的火。
“也好。”楚随波慢吞吞地说。
苏旷刚走进一家小酒馆里,就挨个指着每个人的鼻子边点边叫:“大声点告诉我——打遍京城无敌手的少年英雄是哪一个?”
“你他妈又开始吹牛了。”当年被打断腿的那位小公子抄起个杯子就照脸扔了过去,“老规矩啊,我们接风你请客。”
“嘿,腿不疼了?嘴也不欠了?不找你妈告状了是吗?”苏旷接过杯子,走过去,桌子上一顿,“哥儿几个今天怎么说?”
“你少这么小心眼。你说我腿断了,我妈还能不发现?我那是亲妈啊!你让我说什么,闲得发慌自己砸着玩的?”小公子伸手勾着他脖子把他按坐下来,“没别的事,江湖传闻,苏大侠变规矩了,我们就是想问问,有这回事吗?”
苏旷拍着桌子,手指头还是轮圈点着:“过三年了,得长点出息,一人一壶,我就告诉你们。”
酒上来了,大家热血贲张地去抓酒壶酒杯。苏旷想起什么:“哎,老板,再拿一碗酸梅汤来!”
奇耻大辱!
楚随波死死盯着他,抢过看起来最多的一瓶酒,热血往头上涌,意气从胆边生,深呼吸两三次,闭着眼就一口气喝干了。
大家很惊悚地看着他。以后的事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自家房里,丫环围了一圈,母亲坐在床边面如寒冰,娘亲远远站着,数着念珠求菩萨,床脚下的夜壶吐满了,簸箕吐满了,连脸盆也吐满了。
隔壁传来苏旷的怒吼声:“师父——住手师父!我怎么知道他不会喝啊?他不会喝抢得比谁都快——师父!是你要我带他出去的!我今天面子都丢完了!师父——你偏心不能偏成这样!”
“砰”地一声巨响,然后是重物砸到书桌上的杯盘碗盏迸碎四溅声,铁敖低声怒骂:“翅膀硬了?敢招架了?什么时候还手啊?苏大侠!”
一时间万籁俱寂。
过了很久,苏旷轻声:“弟子不敢,弟子谢罪。”
楚随波想要说什么,一歪头又吐了一地。
楚随波躺了三天。苏旷也躺了三天。
之后苏旷再也不跟他说话了。楚随波鼓起勇气想解释点什么,苏旷脸拉得比驴子还难看:“滚远点,你他妈一碰就该我倒霉。”
楚随波默默咬住牙,他发誓,自己的脸不会再红了。
苏旷还在玩,快马快刀,骰子牌九,浓情烈酒。
他不再哼哼“小美人慢点长大了”,而是经常哈哈大笑,说是“天下英雄且慢老,待苏某一会儿”。
铁敖的日子开始捉襟见肘,每月那点俸禄根本就不够这位小爷糟蹋的。铁敖昂昂七尺的汉子整天的清粥小菜度余年,苏旷也是出名的不懂事,砰砰砰跑回来,端着师父的粥碗喝一口:“什么破粥啊,喝了能直接尿出去,扔了我给你煮。”
铁敖只摇头,这孩子变得越来越难管教了,一骂就炸毛。
神捕营没给他立成规矩,只让他学会了糊弄外人,连一众小兄弟的家长都交口称赞,说铁敖有个好徒弟,让自家孩子多跟他玩玩什么的。有时候铁敖生气想揍他,连楚云山都会越俎代庖地多劝几句。
这样下去,他迟早要进神捕营,不是走进去的,是被抓进去的。
很快,楚随波发觉,苏旷是个不吃打的货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