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还是小事,戒指的情意却尤其深重,两人相识数载,聂季卿如何不知道他的心意?心下感动,一时无法言语,便握了一握冯远照的手:“多谢你。”
冯远照凝望她双眸:“千万小心。待我办完公事,便来接你。”
正说到这里,先前那美貌女子姗姗走来,微笑道:“四小姐,请随我来。”
冯远照道:“还要劳烦聂夫人多多照顾。”
那美貌女子忙道:“这称呼可万不敢当。四小姐是老爷的妹妹,定会好好照看的,先生还请放心。”
冯远照又嘱托许多话,这才离去。聂季卿见那女子丽色夺人,言语温柔,颇有好感,便道:“嫂子,你叫我季卿就好。”
那女子一惊,急忙道:“四小姐莫这样说,我姓董,名庭兰,小姐叫我名字就好。”
季卿一乐:“那我们互称名字好不好?”
董庭兰十分犹豫,却挡不住聂季卿坚持,只得勉强应了。聂季卿心里嘀咕,这样一个好女子,怎么偏偏是大哥的……唉!
两人穿过一道狭窄走廊,来到诊所后面一个房间里。
这房间不大,陈设得十分干净,一张小铁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搭了一张鲜红的绒线毯子,旁边的书架堆了满满的书,看来这里本是一间书房。
董庭兰先安置聂季卿坐下,返身出门,不一会儿又抱了一叠衣服进来,件件料子柔软,色彩鲜丽。“这些本是我前段时间做的衣服,我也没怎么穿过,请莫要嫌弃,过两日再裁新衣。”她虽然应了不叫聂季卿“四小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直接称季卿名字。
聂季卿忙道:“这些就很好,多谢庭兰姐。”
董庭兰微微一笑,又打了热水,捧了凉茶和点心过来。亲手帮助聂季卿净面换衣,一派温柔款款,十分周到。
聂季卿有些不好意思:“多谢你。”想了想又问,“庭兰姐,大哥呢?”
董庭兰道:“他在前面看诊。”又有些歉意地说,“他看诊的时候,不准别人打扰。”
聂季卿想到被说得不敢搭腔的冯远照,心中了然,笑道:“没关系。”
董庭兰还有许多事情要忙,安置完人之后便先行离开。
聂季卿一人留在房间中,闲来无事,便翻看书架上的书籍,却见多是医书,其余的几本也都是纸质暗黄,似乎是古书,不知有了多少年头。
她把抽出的书本又一一放回去,这书房虽小,却甚是凉快,她拿过凉茶自斟自饮,不知不觉中,手里还握着只空茶杯,竟然也睡着了。
这一觉睡了良久,醒来时,窗外已然繁星点点。
有人笃笃敲门,季卿披衣起身,问道:“是谁?”
一个极柔软的声音响起:“是我。”却是董庭兰托着个红漆托盘,送来了晚饭。
四菜一汤均是精洁美味,聂季卿吃得风卷残云,全无仪态,赞道:“庭兰姐,你手艺可真好。”
董庭兰抿嘴轻轻一笑:“我哪里会做饭,这都是你大哥做的。”
“什么?”聂季卿大吃一惊。君子远庖厨,幼时可不记得自己那位阴阳怪气的大哥有这个本事。她忍不住又问:“那大哥呢?”
“他在房中看医书。”董庭兰微微垂头。
自己的亲生妹妹十年未见,初次相逢,居然还躲在房中看医书?这真是奇哉怪也,董庭兰擅于察言观色,忙道:“想必是他有些疑难问题,待明日必定会来看你的。”又着意安慰了一番,陪她说了半天的话。
与嫡亲兄长见面这第一晚,聂季卿彻夜难眠。白日里睡了许多是其一,这兄长的态度,却也令她心中不甚乐意。
直到三更左右,静夜之中,她忽然听到“嗒”的一声响,声极轻,却令她一个激灵,霎时坐了起来。
若是旁人,绝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音。聂季卿虽是女子,却是实打实的中过枪弹,上过战场,一听便可知,这明明是手枪上膛的声音!
这是什么人!她心中警铃大作,拄了拐杖小心翼翼起身,也不点灯,只静悄悄地将窗子推开一条缝,向外张望。
月色如银,外面那条狭窄走廊的尽头站了名穿西装的男子,他手中拿了把手枪,却似乎并没上子弹,只是一次次地抬高手臂,仿佛是在练习射击,又仿佛只是拿着那把手枪,与它亲近,与它熟悉。
单从他的姿势便可看出,那是个极其了解枪支的人。月亮的影子投射在他的脸上,一双眼深重得摄人心魄,面容却苍白如镜。
那是罗十三。
在医馆里,聂季卿一连住了三天,董庭兰将她的生活打理得十分周到,但聂隽然始终未曾露面,倘若问到,不是在看诊,就是有事,并不见他对这个妹妹有何关心。
聂隽然没来,罗十三倒是来了。煞白的脸没什么起色,穿得依旧时式,还打了个十分招摇的玫瑰紫领结,笑容可掬,全不见那一晚的模样,说是怕她无聊,又递来几本花纸头的最新小说。聂季卿哪里看这个,苦笑着问:“有报纸么?”
罗十三笑道:“什么报纸,最近的消息无非是那几个,新大总统椅子坐不牢,找旧大总统垫椅子,还有什么。”
“旧大总统”是指孙中山,“新大总统”是说袁世凯,这时袁世凯就位未久,手中权力尚且有限,因此有意邀请孙中山北上,名为共商国家大计,实则寻求孙中山支持。
这两句话说得又准又狠,要知冯远照此次来南方,目的并非上海,而是南京,正是为了筹备孙中山进京一事。
聂季卿听得一惊,忙道:“你不要胡说。眼下民族主义革命已经成功,孙先生说,民权主义交给袁世凯去做也未尝不可,而他则想致力于民生主义,做一番实事。”
罗十三嗤笑:“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且等着吧。”
聂季卿听他言语,显是对当前时事十分了解,心中不由诧异。微风吹入,卷起那几本花纸头的扉页,上面龙飞凤舞地勾勒了一个名字,聂季卿一眼扫过,忽地一惊。这名字,怎的如此眼熟?
想到这人对时事的洞悉,对手枪的熟稔,聂季卿越想越觉得有理,然而看到面前这人一副泰然自若的吊儿郎当模样,心里却又有些怀疑,忍不住开口问道:“罗先生,有一个人,不知道你是否听过。这位先生也姓罗,听说本是个黄带子(即宗室子弟),却弃暗投明为革命党做事,一手好枪法,做下了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在去年汉口的起义里,他单人独骑入城,是一位孤胆英雄……”
罗十三端了个茶杯正在喝茶,一口水直喷了出来。“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不是什么黄带子,也不姓爱新觉罗,更不算革命党,最多不过是帮朋友做了点事,手枪是用的。”他顿了一顿,语气略有黯然,“但与那等一枪能打死毒蛇的神枪手,却差远了。英雄?啊呸!”
聂季卿被他说得一怔,没想到他语气如此激烈,却见罗十三瞬间便恢复了一张笑脸:“聂小姐,你眼睛可真尖,在下正是罗觉蟾。”
这罗觉蟾,可也真是位奇人。他身上流着一半爱新觉罗的血,结交的却是革命党的朋友;他帮革命党做了许多大事,自己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入革命党。民国建立,此人便销声匿迹,聂季卿也只是听过他的声名。谁承想,这样一个人,竟然隐居在上海滩租界的一个医馆里!
聂季卿正要询问,却见罗觉蟾施施然端起茶杯,离开了房间。
又过了两天,聂隽然终于拨冗来看了下自己这个妹妹。
说是看望,其实应该说是号脉。此次号脉时间甚短,聂隽然放下她的手,点一点头:“看样子残废不了。”
这句话不像关怀,更像讽刺。聂季卿一时都不知怎么回答,却见聂隽然点燃一支象牙烟管,慢条斯理地又问:“这几年,听说你在外面当革命党?”
聂季卿道:“是。父母过世后,我便入了同盟会,孙先生的三民主义……”话还没说完,就见聂隽然挥一挥手:“我最不耐烦听这些事,你要谈国家大事,找别人去说。”
聂季卿被堵得张口结舌,却听聂隽然又道:“那天陪你来的那个小子,和你是什么关系?未婚夫?”
聂季卿虽然是个文明女子,也不免脸红,羞怒道:“他只是我党一个同志!因我受了伤,才送我来此看病的!”
其实她与冯远照相处几年,二人之间虽未挑明,却颇有情愫,但当着兄长,却无论如何不好承认。
聂隽然皱了皱眉:“什么我党,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聂季卿心想,我说的本来就是“我党”,又不是“你党”。却听聂隽然又问:“你是怎么挨的枪子儿啊?”
比起前面几句话,这句话多少还像个关心的意思,但那口气阴阳怪气,似乎聂季卿中弹,乃是一件十分丢人笨拙之事。聂季卿心中不愉之极,冲口而出:“你又是怎么抽上了鸦片烟,怎么养姨太太,怎么和巡捕房一气,又十年没有回家!”
这几句话又急又冲,聂隽然本是好整以暇地等着她开口,没想却是等到了这么几句,一双浓黑的眉霎时皱了起来。
聂季卿一语既出,亦知唐突,思量着自己似乎不对,便缓和了口气又道:“大哥,别的暂且不说,那鸦片烟实在不是个好东西,你既然从医,更应该晓得它的害处,还是尽早戒了吧!”
聂隽然慢慢松开眉头,饶有趣味地看着她:“阿黑头,这几年你一个人在外面跑,只中了这么一枪?”
聂季卿不知他何意,茫然点了点头。
“就你这脾气,怎么没在外面给人打死啊?”聂隽然冷笑着丢下这么一句话,一甩袖子出去了,扎得聂季卿半天说不出话来。
兄妹这一场对谈不欢而散。次日聂隽然再次为她施针,二人之间气氛犹是僵硬,一语皆无。幸而这次施针之后,聂季卿便能行走了。虽不如常人一般健步如飞,较之以前却也有了极大进步。
罗觉蟾在一旁笑道:“老聂,不要总摆一张棺材脸。聂小姐好不容易来次上海,你也不带她出去转转。”
聂隽然慢慢擦拭着金针,冷冷抛来一句:“要去你去,我没有带孩子看西洋景的习惯。”
罗觉蟾笑嘻嘻道:“那成,我就带人出去了啦!”又笑道,“聂小姐,恭喜你康复,我带你去吃饭,保证你舌头也一起吞下去!”
自从得知罗觉蟾身份后,聂季卿对他亦是颇感兴趣,听了聂隽然那句话又是火大,便道:“好,我和你去。”也不理聂隽然,便走了出去。
这罗觉蟾对上海似是颇为熟悉,他带着聂季卿东绕西拐,穿过一条弄堂,来到一家小饭馆里。两人落座,罗觉蟾别的不要,先道:“来一份狮子头!要白烧不要红烧。”随后才点了几个小菜。
这狮子头上不了酒席,不算是正经大菜。没想到吃到口里却大是不同,真正是嫩香腴润、油而不腻。聂季卿从小也是官宦人家长大的,却也没吃过这样的好菜。
罗觉蟾甚是得意:“这狮子头虽普通,可是大有讲究的。先说选肉,那就一定得是肋条肉,前后腿肉都不能用。切时要耐心,剁的时候几刀就成,这个就叫做‘细切粗斩’。最忌讳那等厨师,拿了把菜刀不分粗细一阵乱剁,自以为刀功多么了得,其实那精华都被他剁没了!煨的时候,要加干贝、冬菇、毛豆、冬笋一起。有人好吃什么红烧狮子头,那又不对,真正的吃客要的是白烧,加酱油的话,垫底的菜芯总带点酱酸味,就落了下乘……”
他滔滔不绝地一套说下来,听得聂季卿一怔一怔。等他好不容易住了口,聂季卿终于有机会问道:“罗先生,您研究这个做什么?”
罗觉蟾笑道:“民以食为天吗。”
这话似乎有理,但聂季卿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她又道:“罗先生,您是立过大功的人,如今革命已然成功,正是做一番事业的时候,您怎么留在这里?”这几日她也曾留意,发现这罗觉蟾在医馆里地位甚是特别,主不似主,客不似客,每日里不过是招待些病人,他却似乐在其中。
罗觉蟾笑道:“治病。这不是天大的事儿?身体不好,还干什么事业?”这话自然是歪理,聂季卿一时却又找不出什么理由辩驳,又问:“那您和我大哥是怎么认识的?”
罗觉蟾眼神微微一暗,随即笑道:“我是他的病人。”
难怪他脸色如此之差,但聂隽然医术高明如此,却还没治好罗觉蟾身上的病,却也奇怪。聂季卿又要询问,却听罗觉蟾又问道:“我看你和老聂也不怎么熟,你们兄妹多久没见了?”
聂季卿答道:“十年,十年前大哥离家……”
她本是想问问聂隽然和罗觉蟾两人的事,可聊了半天,没问出什么不说,却被罗觉蟾套出了不少自家事情。说到后来,罗觉蟾笑吟吟敲一敲桌子:“吃饭,吃饭,这狮子头都凉了。这厨子可不得了,原是在两淮何良贞大人手下干过的,别的地方可吃不到。”
他随口而言,聂季卿却忽然一滞,眼神一暗,手下不自觉用劲,一根竹筷竟被她生生拗断。
罗觉蟾看她一眼,笑道:“怎么?聂小姐和他有仇?”
聂季卿只觉吃到胃里的东西变成了一块石头,堵得极不舒服,恨恨道:“早知是他……”
这位何良贞在前清时曾大杀革命党人,手上沾了不少血腥。辛亥革命之后,南北和谈,袁世凯为大总统。何良贞搭上袁世凯这条线,青云直上,多有传言他还想混个内阁总理当当。
罗觉蟾道:“他是他,厨子是厨子,你和个厨子较什么劲?”
聂季卿咬着牙,一语不发。罗觉蟾又道:“这位何大人还要来上海,你想怎么着?砸他家窗户还是捅他一刀?”他眼里带着笑,随手一弹方才被拗断的半根筷子,那筷子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准确无误地落到桌子另一侧的筷笼中。
罗觉蟾以枪法闻名,众所周知,究竟如何聂季卿虽不曾见过,但这份准头却实在了得。聂季卿眼神骤然一亮,随后又慢慢暗了下去。
罗觉蟾夹了根青菜慢慢咀嚼,悠悠叹道:“你们这些革命党啊,一个两个都喜欢搞刺杀。”
聂季卿不语,半晌道:“早年许多同志甘为荆轲,是因为力量不够,只能出此下策。”
罗觉蟾笑道:“失敬失敬,原来聂小姐乃是一位女荆轲。”
此言一出,空气霎时凝固。聂季卿紧握手里余下的那根筷子,口气勉强镇定:“罗先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就是想,袁世凯也当了大总统了,这段时间没什么打仗的地方,可聂小姐你却受了枪伤。这也就罢了,前一段时间,又听说何良贞遇了刺,动手的偏还是位女刺客。你说,这有多巧?”他面上眼里都是笑意,“带你来看病的那人姓冯,是不是?我听说过孙先生身边有这么一个人,很是能干。我也觉得他不错,你看,带人来租界看病,这样就算军政府要抓人,也抓不到租界里,你说是不是?”
聂季卿咬着牙,自己的情形全被看破,已没有隐瞒的必要:“没错,我就是那个刺客。”
罗觉蟾举着酒杯,笑吟吟道:“那我便好奇多问一句,这民国都成立了,聂小姐又为何要做行刺这种事情。莫非有人想和何良贞抢内阁总理,你是另一方手下的?”说到后来,他语速愈慢,笑意依然,眼里却慢慢冷了下来。
话到此处,聂季卿却慢慢镇定了下来:“不是。我那一次刺杀,其实身边的同志都极是反对。我初入革命党时,同一分会中原有十八名同志,何良贞任满清大员时,大杀革命党,其中有一十五名同志死在他手下。后来民国建立,南北和谈,身边同志都劝我以大局为重,不要再想这些事。可是,我放不下!
“诚然我可以对罗先生说,何良贞此人见风使舵、满手血腥,于国家绝无益处这一类话,但那不是我心中真实想法。我也知道如今民国甫立,百废待兴,多少大事要做,多少改革待行,起这个念头或者不该,但是若让我忘了这个仇……我放不下,我实是放不下!”
她一口气说完,心头竟隐隐觉得畅快。当日她一怒行刺,纵是冯远照亦是大加反对,直至今日,她方才倾吐出内心所有想法。
她话音刚落,罗觉蟾忽地一拍膝盖:“好!”那张青白的面容上焕发出神采,“聂小姐,你还想不想动手?”
聂季卿冲口而出:“想,当然想!”上一次险些赔上她一条腿,何良贞却连个油皮也没伤到,她心中自然不忿。但自此一次后,何良贞防备愈发森严,她更加没有机会。
却见罗觉蟾用筷子敲着膝盖:“为你这个放不下,我便帮你一把。”
结完了账,罗觉蟾叫了两辆黄包车,带着聂季卿来到了南京路上,只见两侧商店鳞次栉比,其中又有一家书店,店面不大,挂着黑漆招牌,上写“尔雅书局”几个大字,甚是挺秀。
罗觉蟾付了车钱,带着聂季卿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