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攀龙绕着佛塔慢慢踱步,其他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在一边,只有温奇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地走远一点儿仔细打量塔身,踩踏试探脚下土地的软硬,再走近一点儿拉扯藤蔓测试它们附着着塔身的紧密,曲指敲敲塔砖,倾耳静听砖内的声音,然后再钻入塔身内去,仰望盘旋而上、只留下数段残骸的狭窄楼梯,曲指弹出一颗颗小石子,静听石子敲在塔壁上的声音——当然,温奇还没有弹指飞石的本事,只能满脸欣羡地看着。
方攀龙忽地拔足跃起,温奇“哎”了一声,声音未落,方攀龙已醒悟过来,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不肯离开一步的小师侄,复又落下,挟着温奇,纵身跃起,足尖在塔壁和残梯上轻点数下,转瞬间已经到了塔顶,拨开挡在窗口的枯藤,钻了出去,身形一荡,翻身落在塔尖之上,四面地势,尽收眼底。
温奇从来没有呆在这么孤高的地方,秋风劲吹,只觉得两人都摇摇欲坠,赶紧抱紧了方攀龙的胳膊。
约摸盏茶工夫,方攀龙方才挟着他从塔身外跃下。
法昙禅师神情紧张地迎上来:“方施主意下如何?”方攀龙先将温奇轻轻放下,方才答道:“这座塔本身并无问题,初建时的地基应该也还平实。只是,此处西北有山,东南有海,秋冬季节的西北风被挡在山外,春夏时的海风却很是强劲——这座塔已有三百年了吧?”
法昙禅师脱口答道:“三百一十七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三百余年的东南风这么吹下来,也不怪这座七层高塔终于撑不住要歪倒下去了。
方攀龙又道:“这些老藤,将塔身紧密缠缚,本应能对这座塔有不小的支撑作用,不过,西北面的藤蔓,邻近河道,又在阴面,自是比东南面的藤株生长更为旺盛。这种藤蔓,又比寻常种类更为紧密坚实,故而将整个塔身,拉得向西北倾斜。”
老藤加上海风,雪上加霜。
法昙禅师叹了口气:“这藤蔓生长日久,不少蚁虫赖之为生,是以历任住持,虽然顾虑过是否会有损塔身,也一直不忍铲除。只是依方施主如此说来,这老藤岂不是应该……”
一语未完,廊下忽地有人截断了他的话:“禅师且慢!”
方攀龙转过目光,忽然怔了一怔,廊下那人,竟然是苏苏!
苏苏今日妆扮得与街市上的姑娘并无区别,低绾发环,斜插玉钗,杏黄衫子,松花罗裙,罩了一件月白褙子。她的发梢微微卷起,眉目的轮廓深邃鲜明,迥异于众人常见的那种细眉秀目的江南佳人。秋风萧瑟,苏苏自廊下款款走出时,却令人蓦然间只觉眼前阳光明媚,春意盎然。
苏苏身形飘忽,似乎转瞬间便已到了他们面前,合掌向法昙禅师问讯。大理举国信奉佛教,苏苏自幼耳濡目染,这合掌低头的简单动作,做得极其优美自然,在法昙禅师看来,显然比诸多临安女子要虔诚恭敬得多,虽然不知眼前这女子是何方人氏,神情之间,却已大有赞赏之意。
苏苏行礼完毕,盈盈起立,轻声说道:“禅师还请手下留情,这是苗疆的香血藤,能够在江南生长到这样巨大,真是佛祖恩赐。”
温奇已经低声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香血藤是治痛风和跌打损伤的灵药!”说着艳羡不已地转向法昙禅师道:“听说这香血藤,年纪越老,药效越好,这三百多岁的老藤,一定管用得很,禅师,我先和你预定一点儿行不?开春就是家父生辰,这个寿礼,他一定喜欢!”
法昙禅师明白香血藤这等灵药对领兵大将的重要,自是满口答应。
苏苏又道:“亏得这临安城中,少有人识得香血藤的真面目,若不然,哪里还能容它长到今日这般模样。”
温奇立刻向身边两名温氏家将说道:“这件事不许说出去,免得大家都来抢宝贝,以后就没咱们的份儿了!”
苏苏“哧”地一笑:“小世子,听你这口气,难不成还想着让禅师每年都送你一点儿老藤不成?”
温奇笑嘻嘻地扯着法昙袍袖,仰着脸道:“禅师,我只要一点点,成不?”
法昙禅师能拒绝么?就算不看神武侯府的面子,也得看温奇身后的方攀龙的面子不是?只是心中难免有些好奇,不知道这小世子与方攀龙究竟有何关系,居然能够在他专心做事的时候,也能够寸步不离地跟在身边。
方攀龙再怎么不爱管事,也觉察到温奇与苏苏之间的熟稔。只是他一时间不知如何去面对这熟稔背后的含义,故而只默然以对。
苏苏转而说道:“这香血藤,对水土气候挑剔得很,能够长到这样大,真不容易,只怕与这佛塔关系匪浅。”一边说一边看向方攀龙,温奇会意地推一推方攀龙的胳膊,方攀龙有些走神,被温奇这一推,方才“哦”了一声,停一停,解释道:“这座佛塔所用的砖土和地基所用的填土,性属大热,质地紧密绵稠,不同于临安其他各地的土质,如果不是地底深处有热泉,便是从南荒或苗疆特意运来这些热性之土。此地温暖湿润,又得中空的塔身吸纳地气,留存水汽,所以这些砖土历经三百余年,未曾松脆,能够与老藤相互支撑至今。”
法昙禅师喟然叹道:“本寺自建成之后,屡经战乱,几次断嗣,当年文献,也已经荡然无存,竟是无人知晓这佛塔的奥秘。不过,本寺的开山祖师罗摩,的确是自南荒乘船来此,这座佛塔,也是在罗摩祖师圆寂前建成。二祖神通法师,则是来自南诏,正是如今大理境内,地近苗疆,神通法师精通医术,救人无数,这香血藤,想必便是神通法师自苗疆移植至此。”
他转向方攀龙,郑重说道:“还请方施主尽力保全佛塔与血藤。”
方攀龙注视着高塔,良久方道:“那就扶正吧。”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震得在场诸人一时失声,温奇更是夸张地摆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来,苏苏则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
第二天一大早,吴持便跑来找温奇,却被温奇带到了方攀龙处。不过莲溪寺的一名主事僧、两位工部郎官、鲁班行的四个匠头,已经早一步到了,长案上摆着昨晚做好的佛塔烫样,放在土盘之中,旁边堆着一大盘长长短短的小木棍和细铁链。
方攀龙站在长案后,一边讲解,一边将小木棍拼成一个下宽上窄的固定佛塔的木塔或者说木架,又以细铁链交叉缠绕,上轻下重,以免佛塔摇摆、拖垮木架。固定完毕,再取一根轻薄铁片,将佛塔一端的地基慢慢掏薄,同时增加铁链数量,本来向另一端倾斜的佛塔,被铁链的重量一压,自然偏向这一端徐徐沉降。
方攀龙示意身后的管家将册子拿上来,交给四名匠头,按着册子去准备人手和材料。
吴持耐着性子看到现在,不由纳闷地嘀咕道:“这活计也没什么出奇的啊?哪头高了按下去,哪头低了抬起来,不都这么干的吗?”犯得着对方攀龙这么一脸崇拜?尤其是温奇为了这么一点小事,居然不肯和他去西湖。
温奇很想跳起来狠狠拍一拍吴持的脑袋,不过他首先得向旁边听到这话后立刻满脸怒火的方家管家和工部郎官赔个笑,然后才拉着吴持赶紧走到角落里,低声说道:“你不懂就别乱说,害得我也得罪人。”不待吴持反驳,一口气给他数了一串这活计不简单的理由:这么高的脚手架,搭起来容易吗?光是那月牙楔,号称是鲁班行的鬼门关,何况有二三百个这么多,都要分毫不差地敲进去,这是平常人能做得到的吗?这么高的佛塔,要固定住又容易吗?地基从哪儿开掏,每次掏多少,掏土时的速度,掏到什么程度为止,每次添加多少铁链,都需要精密的计算,半点马虎不得,一个不对,说不定这塔就要从此歪倒下去了;当然,还有些理由不能对吴持明说,佛塔向东南倾斜的速度,若是过快,西北面的老藤很可能会被拉伤根部,这样的宝贝有了损伤,那可真是让人心疼。
被个七岁小孩教训,吴持很是面上无光,回过神来,忽然惊悟:“你倒是懂得不少啊!”温奇得意洋洋地道:“承蒙夸奖!”
吴持不解地问道:“你将来也是要领兵征战的,怎么去琢磨这些东西?”
温奇凑近,神神秘秘地道:“我不想当将军,我想当的是将作大匠。”
吴持瞠目结舌,神武侯世子居然想去做将作大匠?!
温奇不满地道:“你那是什么眼神?我三岁就会走九宫图,五岁能拆了我家舅舅做给我骑的木牛然后再拼回去,凭什么不能当将作大匠?”
吴持呆呆地问道:“那,你不做世子了?”
温奇鄙夷地看着他:“我做不做世子和做不做将作大匠,有什么关系?”
吴持还是觉得理解不能:“那你们神武侯府怎么办?将来谁去领兵出征?”随即醒悟过来,“哦,你们温家,同族的叔伯兄弟很多,不缺战将的。可你是世子,总不能什么也不做吧?”
温奇脱口答道:“我可以守城啊!将来我会造出很多厉害的守城兵器,保证没人可以攻破我守的城!”
吴持瞪视着面前这个一脸严肃认真的小男孩,无言以对,许久才道:“造出来了也分点给我吧。”他现在觉得,不能将温奇真的当成一个七岁孩童来对待。
温奇点头:“那是当然。”
吴持定定神,又道:“你打算拜方供奉为师?”所以跟得这样紧法。
温奇又点点头:“拜师当然得拜最厉害的那个。”
吴持“哈”地一笑:“你怎么知道方供奉就愿意收你做弟子?听说他到现在还没有正式收徒,不知剔掉了多少有天分的家伙!我还真不知道,朱世叔和方供奉的交情这样深厚!”
温奇只是得意地笑。
因为温奇的缘故,吴持也被每天拖到莲溪寺去看热闹。
搭建木架的木料,用的是方攀龙指定的铁梨木,坚如铁石,三天时间方才准备妥当,此时木架的地基正好完成,可以开始搭建。
温奇曲指叩一叩木料,又反复摩挲,良久,抬起头来不解地问道:“方世叔,铁梨木这么硬,一定有些脆性,楔子打进去会不会生出裂缝来?”
方攀龙简单地解释道:“最近都会是阴雨天气。”这个季节的临安,时常阴雨连绵,此时空中便正是细雨如丝,沾衣欲湿,却又不影响开工。
温奇恍然明了:“如果是晴热季节的话,是不是就应该选材质绵密、水汽饱满的木料了?哦不对,那种木料不够坚硬,撑不起这么高的架子,还是得用铁梨木这样的,只要均匀洒水就可以了,对不对?”
方攀龙微一点头,神情之间,颇为赞许。面前这个小小男孩,其实既不像温正阳,也不像姬瑶花,倒更像与能够同他探讨机关之术的姬瑶光,还很自信地对吴持说想拜自己为师,假装不知自己能听到他们两人的低语……
方攀龙不觉伸手揉一揉温奇摇来晃去的脑袋:“只要师姐同意,你就来拜师吧。”
温奇一时间连惊喜的假样都做不出来,直接翻身跪下:“家父家母早就嘱咐过要好好尊敬方世叔,多学一点世叔的本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有了利器,将来才好守住襄阳重镇。所以,家父家母的意思,世叔不问可知。师父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天高皇帝远,先拜了师再说,免得夜长梦多,将来被父亲打军棍时,也多一个好本事的师父做靠山。
他这么一跪,这么一说,身后那两名温氏家将,脸都青了。
自家小世子从稍稍懂事时起,就喜欢摆弄这些工匠之事,即使被侯爷强行丢进军营打了无数次军棍,也死不悔改——当然,他们下意识地忽略了,在自家夫人虎视之下,那些军棍高举轻放,能有多大威慑力,实在可疑。
现在居然当着这么多见证人的面,干脆利落地拜了师父!
说的那番话,还让他们连阻拦都没有借口——这番话可是世子的舅父在为他们饯行时当众说的,侯爷与夫人也深表赞同,夫人尤其赞成小世子从方攀龙那儿多掏一些好东西出来。
方攀龙不喜繁琐礼节,在他看来,这个头一磕,就算师徒名分已定。但是旁边的工部郎官和鲁班行匠头可不这么想,当下择定了三日后的良辰吉日,约定再请几位见证,就在这莲溪寺的正殿之中焚香祷告,正式行礼,郑重其事得让吴持十分纳闷。
今日陪同吴持的一名吴氏家将颇有见识,低声向吴持解释道:“家有家法,行有行规。方供奉只怕是这全天下鲁班行公认的行首,所以一句话就能弄来这么多罕见的铁梨木,让临安城的四个匠头都听他调遣;他要收徒弟,自然也得向这些人有个交代,至少得让人认识认识这个徒弟。”
吴持看看笑得两眼眯眯的温奇,呆了一下,忽地捧腹大笑。
他简直想象不出,眼前身着世子服色、一本正经的小男孩,将来统率天下工匠时的模样。
三百个月牙楔,都由方攀龙一手敲定,铁梨木架稳稳搭建起来,拴上铁链,然后开挖地基。
一个半月后,脚手架拆除,佛塔略向东南倾斜。方攀龙解释道,东南海风与西北面的老藤,会将佛塔慢慢拉向西北方,百年后可以完全扶正。再过百年则会倾向西北,此后斜而不倒,至少又是百年,佛塔寿命,可延三百年。
法昙禅师极是高兴,特意做了一场法会。莲溪寺信徒又共同出资,在西湖楼外楼宴请方攀龙等人,并请了目下临安城中最红的歌舞伎来助兴。
方攀龙又一次见到了苏苏。
苏苏一行人住的迎春楼,临近莲溪寺,每逢初一十五,一行人都会到莲溪寺进香。每次进香,苏苏都会到后院看一看,与温奇窃窃私语一番,顺带取笑一下每次一见她便会脸红口吃的吴持,然后三人一道坐在廊下看工地的热闹,时不时还与方攀龙说两句话。
吴氏家将背地里也曾经抱怨过男女之防之类的话,但是苏苏这样坦然地说说笑笑,言行之间自然率真,仿佛吴持不过是家中的小兄弟一般,再想想她其实并非宋人,大理民风,想必本就不重这些礼节,这些抱怨,也就只能在私下里说说而已,到得后来,习惯成自然,更是连抱怨也没有了。
苏苏似乎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进入了他们的圈子。
醒悟到这一点,方攀龙心中悚然一惊。
坐在朱栏后,远远地望着那个眼儿媚媚、腰儿柔柔的红衣女郎,在一群身着绿纱裙的舞伎中出没,宛若碧波中一条鲜红的游蛇——方攀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苏苏比做水蛇,许是因为她那种柔若无骨的妖娆体态,抑或是因为她的明媚眼神之中,总似隐含着某种不可知的危险。
一曲终罢,苏苏到各席来敬酒,身后跟着两名舞伎,各捧着一个木盘,用来接各席贵客丢过来的赏赐,珠宝玉石转眼间已堆满了盘子,被黝暗的绿丝绒一衬,益发是琳琅满目。
方攀龙身上从来不戴这些物件,眼见得苏苏已到跟前,同座的工部主事尹离笑着放下一方芙蓉玉佩,拍拍方攀龙的肩道:“方兄,回去之后拿你新造的流水小楼来谢我吧,别的我可不要!”
方攀龙笑一笑,尚未开口,苏苏已拈起玉佩放回到那位尹主事的面前,睐睐眼,嘴角含笑:“恕我不恭呢大人,难得有这么个机会能让方供奉出手,流水小楼,我也想要得紧呢!”
换一个人说这番话,尹主事自是决不让步;但是这样妩媚得令人目眩的一个女郎,这般笑脸软语地说出她的要求,尹主事觉得左右两席的目光都投到了他的身上,他只得索性大度地将那个玉佩又推了回去:“苏苏姑娘既然想要,尹某自然供手相让。至于这个玉佩,原本就是送给苏苏姑娘的,又怎么能拿回来呢!”
苏苏笑得眼儿弯弯,方攀龙心中却闪过一句老套不过的话:媚眼如丝。
苏苏俯身靠近了方攀龙,一股混合着女郎体香的沁人花香阵阵扑来,以方攀龙的定力,也不由得要暗自振作、慑定了心神来面对。
苏苏曼声说道:“方供奉,这么多人见证,你可不能悔约噢——赶明儿我有了空,一定亲自来向方供奉道谢!”
她腰肢一扭,丢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袅袅娜娜地走向下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