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她,眼神慢慢地转向失望和空洞,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察觉到了自己的迅速低落。不过正如一个溺水的人永远不放弃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红将深吸了一口气问:“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你认识那个护身符。”
“因为我认识她。我们从前都是一块儿的妓女。我知道她有个当刀客的哥哥,不过他死了,他有一对染红的狼牙,是她亲手做的。我知道她的故事,但我从来不相信真的会有人来找她。我看着她从充满希望,到只剩下幻想,到只有绝望。我们这样的人,被别人背叛得多了,我不信这个……你救了我,你有用,你那么执着,我就顺势冒充了。”小夜轻轻地说。
红将一个箭步蹿上来,抓住小夜的肩膀,他的话声中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她在哪儿?”
“她死了。”小夜看着红将,张了好几次嘴,才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红将的眼睛在漆黑之中看着她,狼一样。接着他把头转开,问:“怎么死的?”
“她趁人不注意跑进了沙漠,以后就再也没回来。她不认识道,那个方向没有过路的驼队,她不会有机会。你知道,这儿的女人生不如死,她想留住最后一点尊严。她不想上吊,不想死了以后还被扔在乱葬场上喂狗。”小夜轻声说。
红将不再问,失神地看着漆黑的夜,一步一步地摸到路边,坐在一个土墩子上思索着。良久。他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开口:“真话?”他的声音好像突然衰老了十年。
“真话。”小夜回答,“这回我要是说假话,我妈九泉之下不得安生。”
红将慢慢地点点头。半晌,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夜风呜咽着穿过他们的身边。
“红叔,我对不起你。”小夜轻声说。
红将依然没有说话,眼睛看着虚空,半晌,他只是举起一只手,疲劳地摆了摆,接着他站起来,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小夜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一直悄悄在一边看着的小骆驼走上前来,握住了小夜的手。她抽了一下没抽动,也就由他握着。
他们一起看着红将消失的方向,良久。小骆驼说:“我们走吧。我们离开这个地方。我知道路,我们能出去。”
“可是红将叔他……”
“我画一张图留给杆子大爷,把路标好,他会跟红将出来的,我们得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小骆驼看着夜幕,“他们不会罢休的,我们得赶紧。”
【冲啊,你这战士,你的下场只有一死】
红将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他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了半个晚上,对周围发生的一切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很长一段时间内他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的思绪,后来他站起来,信步朝城外走去。
天色大亮,金汤城已经完了。大街小巷上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这几乎是一座死城。一具刀客的尸体栽在一根拴马桩前,他的马就在旁边,不安地小步蹭动。
红将走上前去,轻轻地摸着马的脖子,安抚它的情绪,然后扯下缰绳,翻身上马,策马向着城外走去。
他做这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了,那就走吧,离开这个令人压抑和绝望的地方,如果有人追上来,那就砍了他或者让他砍了自己。莫入凉州,莫入凉州。凉州道上风沙乱,一入凉州肝肠断。
没有人打扰他,红将策马走进风沙之中。很快,金汤城就成为一个身后远处的黑点,他走了很久,烈日渐渐升高。红将的心里依然是空的。他觉得自己的故事很可笑,非常可笑,可笑到他几乎要忍不住讲给每一个随便遇上的人听,然后跟他们一起哈哈大笑。可是没有人,只有太阳火辣辣地陪伴着他。
他不想这样,他需要倾诉和发泄。于是红将抬起头来用尽全身力气向着天空大吼,乱七八糟地叫骂。他的喉咙很快就变干,他这才想起来已经一夜没喝水了。他在马背上摸摸,找到一个皮袋,打开皮袋放到嘴边,倒了很久,才有一滴水滴到他干裂的舌头上。红将扔掉水袋,环视四周,目力尽处全都是沙子,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迷路了。
反正也没有方向,那就这么走吧。去他妈的吧,所有的江湖、所有的刀和所有的刀客全都去他妈的吧。红将心想,他拍拍马脖子:“不好意思,兄弟,连累了你,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吧。”
马匹似乎听得懂他的意思一样长嘶一声,选了一个方向小步跑起来。
很久,在马背的颠簸之中红将的精神越来越恍惚,最后居然睡着了,然后失去平衡,“砰”的一声摔在沙子上。
他在沙子上伸展四肢,躺了一会,已经远远跑出去的马居然又转回来,围着他转,嗅着他的身体,发出嘲笑一般的咴咴声。
“你不想丢下我?”红将坐起来,拍拍马头,“咱们有缘,结了个伴儿,不过算了吧,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没指望啦,不用陪着我等死,你跑得快,你能出去。”
马不走。红将又拍了马一下,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沙子,翻身上马,马这才撒着欢跑起来,越跑越快。然后,一种感觉闪电一样冲入红将的脑海,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接着,就嗅到了空气中的第一缕血腥味。
马匹翻过沙丘,红将一勒缰绳,他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修罗场,死人和死马横陈在地。突然,他跳下马,发狂一般冲下沙丘,跑到一匹死马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马拉到一边,这匹马压着一个人。如果不是露在外面的一片衣角,可能红将永远无法发现他。
是小骆驼。
红将用力地摇着他的身体,掐他的人中,给他推宫过血。
不知道搞了多久,小骆驼吐出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红将,笑了笑:“红将叔,我是不是死了?”
“没死!你没死!”红将在狂喜之中大喊,“出了什么事?”
“我们被飞沙万里盟的人追上了。我还以为这条路没人知道。”小骆驼喘息着回答,“我们走着走着,就听到了身后有闷雷一样的蹄声,我知道大事不好,赶紧叫大伙分头跑,我叫小夜朝相反的方向跑,自己大声呼喊,挥着火把将追兵引开,结果跟几个人慌不择路地来了这儿,被追上了。我只记得一口刀向我砍过来,然后马一趔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啦。”
“你命大,这马救了你一命,他以为他砍了你,其实你只是摔马了。也幸亏是沙地,要不压也压死你。”红将弄明白了来龙去脉,把小骆驼扶起来,检查了一下没被压伤筋骨,然后扶着他上了马,“咱们走,你还认识路吗?”
“咱们这么走不出去,不过离这儿不远有条驼路,有个小营地。我们经常在同一个地方扎营,它就成了个小站子。咱们在那儿等驼队来,今天是第五天,有一支入关的驼队会经过。咱们回去,找着小夜,安生过日子。太好了。活着太好了!”小骆驼越说越精神,最后几个字是喊出来的。
一切都结束了。红将拉着小骆驼,按着他的指点彳亍而行,踏过漫漫的黄沙,向着几里地之外驼队的小据点赶去。
那里其实和金汤城没什么区别,没有水,没有人,有的只是吹过沙漠的长风,但那里有希望,有希望就有一切。也许他们会等到驼队,也许他们会在漫长的等待中把身躯埋葬在黄沙里,这谁知道呢。
小骆驼一边走,一边唱起据说是古代一位在黄沙中丧尽了军队、最后身湮名溃的将军在大漠里写过的歌谣:
径万里兮渡沙幕,为君将兮奋匈奴……
他们几乎是掐着点赶到营地的。他们到营地时,遥远的沙丘上已经出现了驼队的影子。
红将和小骆驼下了马走进营地,并排站在干制的芨芨草堆前——这些草是给驼队的骆驼补充体力的。小骆驼和红将看着驼队踢起的沙子,不约而同地都想:终于要结束了。
身后传来草垛翻开的声音,两人一起回头,营地里垛着的芨芨草干草堆里钻出了一个人,老朽不堪,看着他们的眼神既惊且喜。
红将紧走两步抓住他的肩膀:“开破头?这两天你去哪了?怎么没回去?”
“我想给你们省点水。”开破头说,“后来我以为你们死了,我觉得我也该走啦,随便上哪里挣扎性命。金汤城不能呆了。我知道这地方,我就是这么来的——我跟我孙子。”
“开破头大叔,我们都没死,咱们一起走吧。”小骆驼的话诚挚而狂喜,“咱们三个终于又凑在一伙了。”
开破头笑笑,不说话。他的眼睛里有话,但他在犹豫。
“怎么了?”红将问,他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我有件事得告诉你。我不知道你反应怎么样,但一定得跟你说。我也走过江湖,这事得说。”开破头认真地说。
“你说。”
“你们被人出卖了。就是你那朋友,老杆子。小夜跟小骆驼他们逃亡的路线是他说出去的,我暗中听飞沙万里盟的人说的。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才逃出来的。”
红将凝视着开破头,半晌,问:“真话?”
开破头笑起来,哈哈大笑,笑出眼泪:“我孙子都死了,为了一口水,为了飞沙万里盟丧尽天良的规矩。一切一切,一点指望都没有了,我为什么要骗你?你想想,知道这件事情的人除了你跟小骆驼还有他之外,全都死了,不是他,是你?是小骆驼?”
红将还是凝视着开破头,很久很久。他点点头,抬头看了看天,起风了,沙漠里的风卷着黄沙打成一个又一个旋子,遮天蔽日。红将嗅一嗅风里的气味。
“我去找他。”红将平静地说,“既然知道了,我就去找他。”
“你最好别去。现在他们整个盟都在搜你。”开破头说,“你一进金汤城,就有上百把好刀在等你。”
“那又怎么样。这跟有多少把刀等着我没关系。”红将看看开破头,看看渐渐接近的驼队,又看看小骆驼。
“那我跟你去,我知道一条小道。”开破头说。
红将点点头,回头上下打量着小骆驼,半晌,吐出三个字:“活下去。”
小骆驼不回答。
红将看着小骆驼,伸出手来替他拍一拍衣襟上的沙土,展一展围脖,拽一拽袖子,退后两步看着:“活下去。像狗一样活下去。活下去!”
“你……”小骆驼只说了一个字。
驼队停下了,五天之内第一支,也是最后一支进关的驼队。毕竟还是有人摸到了其他聚居点。金汤城水源坏掉、居民逃散、刀客火并、多人丧生的消息已经传开,不会再有任何一支驼队经过这周围了。
小骆驼很快跟驼队的人谈妥了条件,都是一个行当,好说好商量。他上了马,对红将和开破头说:“快来!这是最后一支驼队了,不走,就永远没有机会了!”
“我有点事要办。你走吧。”红将挥挥手,“活下去,这不是你的江湖。你不该掺和进这件事里来。你只是个拉骆驼的。走!”
刁斗一响,驼队开拔了,小骆驼的眼睛湿润了。他几步就一回头,无可奈何地看着红将和开破头矗立在沙漠里目送他和驼队渐渐远去。两个身影在漫天的风沙中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连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不见。
老杆子坐在他的小破屋子里,发呆。他在回想着这些天来惊心动魄的事情,正想得入神,门响了。他警觉地抬头,红将和开破头好像鬼影子一样踅进来,看着他。
“你们……你们怎么回来了?你们怎么回来的?”老杆子的第一反应是跳起来神色紧张地看着外面,“你知道不知道外头有多少人多少刀在找你?”
“我回来问你点事。”红将慢慢地说,老杆子一下子就明白了。
“你……你动手吧。”老杆子看着红将,脸色惨白但是平静,“是我干的。我卖了你们。你动手吧。”
红将看着老杆子,坐在桌子前。
开破头警惕地看了看外头,掩上门。
“我知道是你干的。”红将平静地说。
“那你就快动手吧,别让我零碎受苦。”老杆子惨笑道。
红将拿起桌子上的一只杯子,翻来覆去地看,手指依次动起来,杯子好像变魔术一样在他的手里绕来绕去。他的神色非常专注,然后他问:“杆子,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大概有二十几年吧。”老杆子有气无力地回答,“你救过我无数次,动手你先上,撤退你断后,你总是对付对方最硬的高手,你分给我的钱,分给大伙任何一个的钱跟分给你自己的一样多。你公道,恩义双全。我出卖了多年的老朋友,我该死。”
“所以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红将把杯子放下,凝视着老杆子,“我信任你,我信任了你二十几年。现在我依然信任你,我只是来让你给我一个理由,一个理由。你说吧。”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辜负了你的信任。”老杆子喃喃地说。
“说吧。”红将的声音依然不紧不慢。
老杆子看了红将半天,低下头:“我有个儿子。”他的声音小得不能再小,“我有个儿子。以前的仇家找上我,我带他逃出关,逃到金汤城来,父子俩没法生活。那时飞沙万里盟正在收杂役。他进去给人家干活。云放逸查到我跟这事情有牵连,早就盯着这屋子了,他的人在小夜逃走的时候跟踪了她,本来准备一网打尽,结果她被你救走。他发怒了,来找我,拿儿子来威胁我。”
他笑一笑:“然后我就说了,我就全说了。我把小骆驼画的那张图给他们了。我把你们卖了。”
红将沉默地听着,然后站起来:“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了,我不能杀我的朋友。也许换了我,也会说。你跟你儿子好好地活下去吧,有个儿子真好。”
老杆子哭出声来:“小夜没跑掉。”
红将电一样的目光射过来:“什么?”
“她没逃脱,他们还是抓了她回来,把她吊在旗杆上等着你。你三天不去,她就晒死了。他们说,如果你有胆子回来,就把这些告诉你。我本来不想说,我不想让你去送死,那儿有整个玉门关外凉州八郡最好的四十个刀客等着你,有云放逸和十七杆刀剩下来的人,还有燕绝人。他们听盟里的人说过你的刀法,他们不会大意。他们一定要杀你,你坏了他们的规矩。你别去,我不想告诉你。我也只有你一个朋友了。”
红将抬起头,风沙苍茫的脸上依次闪过的面孔是疲惫的隐居者、坚韧的搜索者、寞落的失望者以及冰冷疯狂的杀人者。
“当年是谁管动刀砍人?”他淡淡地问,“所以,你自己要保重。”不等回答,他就说完最后一句话,推开了门。
空荡荡的屋子里只剩下老杆子哭得佝偻的身子。
时辰不早,但阳光依然毒辣。红将的心情放松下来,他得到了一个理由,如今一切水落石出,只剩下一战。
“你要去……”开破头和红将并肩站着,看着远处的大旗,问了半句。
红将不回答,沉默地点点头。
“那我也去吧。”
“你去做什么?”红将问。
而开破头哈哈大笑起来:“芨芨草吃多了会死,那是骆驼吃的,人不能吃,太韧,会戳断肠子。”开破头止住笑声,看着红将,认真地说,“我的孙子就是这么死的。我也吃了不少。我的肚子经常疼得我要发疯,我活不长的。我不想在地上疼得打着滚死去,太难看啦。所以我也要去,再说我什么都没有了,还活着做什么?死之前也只有这一件事我想做,一举两得,何其快哉。”
红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以前也当过刀客。刀客你知道的。我去了是想叫他们知道:他们这些丧天良的规矩我们不认。老天爷是告诉过我,我们不会赢。但老天爷可没说,我们不能反抗。是吧。我只想自己主宰命运。”开破头语气平静地说。接着他舔舔嘴唇,“要是这当口有碗酒就好了。干他妈的一个酒逢知己,然后一起去血染黄沙。”
红将说不出话,只是硬硬地点了点头。
“那咱们走着?”
红将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烟尘里空无一人的金汤城大街,还有大街上吱呀摇晃的招牌,看了看深邃幽暗、布着金红色霞光的天空,看了看偏西的太阳以及在满天朔风里猎猎作响的大旗,重重点头:“走!”
于是这两个绝望的刀客——或前刀客,一个拿着长刀,另一个攥紧了匕首,头也不回地踏上长街,踩着千万年细碎的沙子,顶着千万年燥热的阳光,向着飞沙万里四字大旗步步走去。
飞沙万里盟大寨前摆着十几桌酒席,酒席上坐着五十四个关外最好的刀客,他们在吃肉喝酒,但最多只有三分心思放在酒席上。他们知道自己在等待对手,这个对手手稳,刀快,但这有什么呢?手稳刀快的对手他们见得多了,杀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