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刚刚亮起,九华起了个大早,一出门就看到宜文从柳叔的房中出来,他缓步走上前,淡淡问道:“柳叔情况如何?”
宜文道:“已经请了大夫看过了,没有伤及要害,只是除了皮外伤之外,还受了些内伤,需要一些时间调理。”
九华点点头,抬眼看向四周,初夏的清晨不冷不热,气候清新,隐隐有暗香传来,抬眼望去,不远处有一座小花园,园内的花开得正艳。
“陶城景美人美,四个不错的地方,既然如此,我们便在此多停留一段时日。”
宜文点头应下,下意识地向着重鸾的房间瞥了一眼,欲言又止,九华见了,不由挑眉道:“有话便说。”
“我……”宜文犹豫了一下,小心地观察着九华的脸色,“属下不明白,王爷为什么要这么做。”
九华心知他指的是最近这些事,虽然他们三个都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依言照做,可是九华知晓他们心中皆有困惑。
毕竟,从前的九华在他们眼中,虽然顽劣了些,冷酷了些,但终究还是有个度的,若非必要,很少会伤及人命。而这一次,他不但下了狠手,而且伤了那么多人命。
即便明知那些人都是作恶多端之徒,然心中却总有种怪怪的感觉。
“你们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要杀这些人,还是为什么杀这些人的是我?”
“这……”宜文想了想,“属下知道他们都是大奸大恶之人,可属下认为若仅仅是因此,王爷断不会下这么狠的手。”
“呵呵……大奸大恶……”九华不由得一声太息,负手而立,凝视着重鸾的房间,“惩恶扬善、为民除害这样的事,也许更适合四哥去做,他才是那个心系家国天下、胸怀抱负之人,然我九华却不是什么大善人,他杀他们,是因为他们伤了我在乎的人。”
“是重鸾姑娘?”宜文皱了皱眉头,想了想道:“这些人确实曾经对重鸾姑娘穷追不舍、伤姑娘甚深,甚至险些害得姑娘丢了性命,可是就因此如此,王爷就要杀了他们,杀鸡儆猴,这么做,真的是对的吗?”
“对?何为是非对错?”九华轻吟,神色渐渐沉冷,“也许,于他们而言,抓住重鸾、向步清倬讨了赏,便是对,而于步清倬而言,抓了重鸾回澜玥阁便是对,可是于我而言,他们动了重鸾一根手指头,那也是错,而且是断不能容的错。这个世上,你若是想要分清明确的是非对错黑白,怕是太难,只因人不同,道不同,目的不同,衡量的标准和尺寸便不同。”
九华说的这些,宜文又怎会不明白?可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主人变成如今这般,他的心里多少有些辛酸。
自从再度遇上沈重鸾,九华就不再是往日那个潇洒冷傲的九公子了,他会有担忧,有牵挂,会舍己为她,会不顾一切救她帮她。
宜文说不清这是好是坏,因为他不是九华,如九华所言,他判断是非对错的标准,与九华不同。
“王爷……可还是以前那个王爷?”
闻言,九华轻笑,“你以为我会变成杀人恶魔?”
宜文没有出声,算是默认,九华不由得又轻轻一笑,道:“莫说如今尚未成魔,便是有一日终要成魔,只要是为了她,是未尝不可。有我九华在一日,便要保她一日,就算是化身杀人恶魔或者灭世阎罗,也在所不惜。天下众生,我唯视卿为至宝,宁负众生不负卿。”
听着那平淡悠远的语气,看着那静如秋水的神色,说出来的话却是这般教人心情激荡,忍不住微微颤抖。
宜文像是豁然间明白了就好的心思,重重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咧嘴一笑,他道:“重鸾姑娘的药还在那边熬着,我去看看。”
“好。”九华点点头,“去吧。”
身后的房间内,低垂帘帐后,重鸾一直闭着的眼睛,在两人的声音渐渐淡去之后,豁然睁开。
那个男子说,愿为她成魔,愿为她负尽众生。
她又何尝不想成魔?可是他却不知,她成魔当夜,是他的贸然出现,打断了她的全盘计划。
花魁登台那晚,她明知就算步清倬不会亲自来,夜立也一定会来。她原本是要借着夜立,上了落涧峰,哪怕是于步清倬同归于尽也罢,只要能报了仇就好。
这一具残躯在世间,早已无依无恋,死有何惧?
却是在她杀了何远、跳入水中之时,他突然出手相救,那一只手,拉回来的不仅仅是她必死以报仇的决心。
这个男人让她看到了一丝晨曦,一如当年澜玥阁之乱,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被一个神秘少年救下一般,她愿意再赌一把,这一次这个人会像当年的那个少年一样,让她看到另一条路。
在与九华相遇之前,她的人生只为复仇而活,在与九华相遇之后,她依旧想要复仇,可是她却不想死了。
人生何其美好,何故自贱其命?
唇角掠过一抹欣然笑意,复又垂首轻轻一叹。
原来,她也是这般虚荣自私之人么?九华为了她,伤了那么多条人命,她心存喟叹之余,竟会感觉心中会有感动和温暖。
何时,她竟变成了这般冷漠绝情之人呵?可是此时此刻,她却不想欺骗自己,她想要放纵自己一回,任由自己想笑便笑。
想起昨天晚上,就在她命悬一线之时,他凌波踏月而来,那俊朗清绝的身影在她的脑海里反复闪现了许久,那一刻,她只望自己就像普通的姑娘家一样,看着自己的夫婿就这样英俊潇洒地出现,护她周全,带她离去。
呵!
“你来了。”她微微坐起身,轻声道。
“嗯,药已经熬好了。”九华清朗的嗓音从帘帐外传来,继而一只大手撩起帘帐,将她的衣物递给她,定定看了两眼,毫不犹豫地把重鸾从被子里捞了出来,替她穿好外衣。
所幸,重鸾里面的衣衫完好,否则他也未见得能这般心平气和、淡然镇定地做完这一切,还能气不喘色不变。
想到这里,重鸾忍不住轻轻笑出声来。
“笑什么?”说话间,九华已经将帘帐挽好,将帕子湿了湿,递给重鸾擦脸。
重鸾看了桌上的药碗一眼,摇头笑着不答,正要起身,却被九华一把拦住,而后端着药丸坐在床头,一勺一勺地喂药。
重鸾撅了撅嘴,道:“这段时间你是不是喂药喂习惯了?”
九华微微挑眉,淡笑道:“你一天不好,我就喂你一天。”
闻言,重鸾先是沉默片刻,继而沉沉一叹,“何必?”
“什么意思?”
“你何必对我这么好?你就不怕你对我这些好,收不回吗?”
九华轻笑一声,吹了吹药:“你若以为我对你好,还求着你的回报,那可就真的看错我九华了。”
重鸾微微摇头,表明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却又不想解释,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喝完了药。
就在九华回身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忍不住出声道:“为何,我总觉得我现在才开始认识你?又或者说,我总觉得以前我从未认识过你。”
九华折身,在她身边坐下,目光幽静看着她,“那是因为,你现在还开始接触这种面目的我。”
“如此说来,我以前认识的九公子是假的?”
九华摇头,“也许你应该说,你以前认识的九华只是众人所看到的九华,是那一具皮囊,而现在你所接触九华,依旧是九华,不过是别人所看不到的内里,是这颗心。皮囊是我,内心也是我,不同之处仅仅在于,我愿意让你看到哪一层。”
他说着向重鸾摊开手掌,嘴角浮上一抹清和浅笑,“还有便是,你愿意看到哪一层。”
对于九华这么直接的言辞,重鸾听了心中跳得厉害,尽管面上极力保持平静镇定,可是那眼角不由自主的笑意以及双颊微微泛起的绯红却骗不了九华,更骗不了自己。
她低头,看着他摊开的手掌,不由得微微一笑。
这便是她这一生,除了要杀步清倬之外,另一个期念依旧的情景么?原来,当它真正发生了,竟会觉得有些不真实了。
罢了,他已不顾一切,愿执她之手同行,她又何必还要在顾虑那么多?
轻俏地舒了口气,她不管心口传来的微微疼痛感,缓缓抬起手,想要握住他的手。
蓦地,那微微的疼痛感突然加重,传遍全身,继而一股血腥涌上喉间,重鸾身体不由得向前一倾,吐出一大口黑血。
九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拦腰扶住,低头看了看重鸾吐出来的血色,顿然变了脸色。
“重鸾!”他惊呼一声,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再看了看重鸾的脸色,隐隐泛出一丝黑暗,双唇很快变得乌紫,脉搏也变得急促。
目光倏忽一沉,落在身后桌上的药碗上,九华俊眉一锁,沉声喝道:“宜文!”
听到屋内的动静,宜文快步冲入屋内,“王爷,出什么……”
突然,他看到地上的黑血和九华怀里昏迷不醒的重鸾,吓得白了脸色。
随即,一抹浅色身影逸入屋内,取出一枚银针沾上残余的药汁,隔了片刻,他沉了脸色,“这汤药里有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