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夏日夜晚,宫中各处却有如冷宫,寂冷无声。
福宁宫早已被禁卫围得水泄不通,任闵皇后有飞天遁地之能,也是插翅难飞。
然而,万明帝的脸上却不见丝毫轻松之色,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又如何轻松得了?
今日一早,华玴匆匆闯进紫宸殿,将那张闵皇后亲笔所写的字条交给他,并自称自己发现了一个重大秘密,查出了当年害死他母亲的真凶。
万明帝心中岂会不知,因着闵皇后和丽贵妃的关系,华玴与华瑜素来不合,他会针对华瑜,早已在万明帝的预料中。再者,华玴与生母感情向来冷淡,自幼又极少待在母亲身边,反倒与后来教养他的丽贵妃感情更似亲母子,他这么做,不过是为了在这个时候对华瑜雪上加霜而已。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华玴所说的那个真凶,会是他信任了这么多年的同榻之人,他的皇后!
“咳咳……”正走着,突然呼吸急了些,万明帝俯身一阵剧咳,九华脸色一沉,连忙伸手扶住他,“父皇!”
万明帝挥了挥手,喘了几口气,而后缓缓站起身体,侧身定定地看了九华一会儿,沉声问道:“为何?”
九华心中一凛,看着万明帝了然的神色,他抿了抿唇,道:“儿臣只是不想,亲自去解开这凄冽的往事,血淋淋的真相。”
万明帝重重地叹了口气,在九华的搀扶下,缓缓向前走去,“朕又何尝想要旧事重提,自揭伤疤?可是朕知道,若是朕不能就此事给你们一个交代,你与珩儿定是此生难安。朕知你们本无害人之心,怎奈……”
他话没说完,而是又叹了口气。
九华心知,这件事对于万明帝的冲击才是最大的,回头想想这么多年来,躺在他身边的这个女人,竟然就是还是那些他深爱之人的凶手,是害死他那个小女儿的凶手,这些年来更曾一次次地想要毒害他的孩子,他又怎能不痛心?
“夜已深,儿臣送父皇回宫休息吧。”
却见万明帝摆了摆手,向着文心殿的方向看了一眼,“她就是沈重鸾?”
九华暗暗一惊,点头应下。
万明帝又凄清一笑,道:“如此,她心中一定有很多疑惑,有很多事想要问吧。关于澜玥阁的事,她可已知道?”
九华沉声道:“她只知三哥是当年那个毒害澜玥阁的人,却不知其中缘由。”
万明帝微微惊讶了一下,“这么说,她早就知道,却一直不动声色,等着你查出你想要追查的真相?”见九华点了点头,他却忍不住微微摇头轻叹,“她倒是个有耐力、是个懂得顾全大局的姑娘。”
顿了顿,万明帝挥了挥手道:“去吧,也是时候带她去找她想要的答案了。”
“儿臣先送父皇回宫……”
“不必,朕想一个人静一静。”万明帝轻轻推开他的手,步履蹒跚着向前走去,身形微微摇晃,好在一直没有摔倒。
他是离朝的天子,他不会那么轻易就倒下。
只是,越是这般强撑着,他就会越累越孤独,那背影满是凄凉,身边却没有一个能陪伴的人。
这些年来,后宫女子无数,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到最后,竟是没有一个能真正用心待他、陪他一路走下去。
当初确有能陪伴他的人,绍皇后如是,慕贵妃亦如是,只可惜,她们早已香消玉殒,而他则留在这世上,宠溺、爱护那个害死她们的凶手!
想想,何其悲凉?
九华沉沉吸了口气,握紧拳,不忍再看万明帝孤寂的背影,转身大步向着文心殿走去,那里有人在等他,等他的交代。
而此时,一道娇小的身影正在吕仓的带领下,一路三步并作两步地向着东宫走去,甫一进了八凤殿,嘉兰就匆匆上前,凝眉看着华瑍道:“公子深夜召我前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姑娘可还好?”
华瑍正坐在案旁,以手扶额沉思,听她所言,他忍不住淡淡一笑,睁开眼睛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你怎的没有问问自己可好?”
嘉兰一怔,看着华瑍的脸色,不像是有什么不好的事,不由得有些疑惑,“公子的意思是……”
华瑍起身,环函走到她身边,答非所问道:“你何时回来的?”
嘉兰道:“倾月楼主出了事,夜立带她回澜玥阁,步清倬便让我跟着回来了。”
说到这里,她微微撇了撇嘴角,想起那日步清倬突然说让她离开,她心中不由得一阵失落,这几日的相处,已然让她对步清倬的态度有了极大的转变。
“他没有为难你吧?”
嘉兰摇摇头道:“没有,江湖上传闻步阁主是个真人君子,这一点倒是不能否认,我在卢月客栈的那段时间,每天都有人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有专门的大夫给我治伤,用的都是上好的上药,正因此我的伤才能愈合地这么快……”
蓦地,她声音一滞,讪讪地看了华瑍一眼,果见华瑍神色异样,冷眉微蹙地看着她,眼底带着一抹考究。
“公子……”
华瑍收回目光,气息微冷,“步清倬这个人,你还是少接触微妙,他是个危险的人。”
嘉兰垂首,轻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
见状,华瑍意识到自己脸色过于严肃了,便太息一声,道:“不提这事,我今天叫你来,实则是有事要告诉你。尽管,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嘉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犹豫不决的华瑍,不由好奇道:“是什么事?”
华瑍道:“有关你的身世。”
嘉兰一怔,愕然地看着华瑍,“我……我的身世?我不是个弃婴吗?怎会……”
华瑍垂首,轻吟道:“你不是弃婴,不仅如此,你真实的身份是无以伦比的尊贵,之前之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你,本是想保护你。现在你也长大了,有权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所以,也该是到了揭开真相的时候了。不过,要不要知道,全然在于你自己,你若不想知道,我便让这个秘密永远藏匿地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人会知道。”
嘉兰轻轻蹙了蹙眉,咬着嘴唇,心境踌躇。
她又何尝不想知道自己的身世?只是,这么多年来,她早已习惯、接受了自己是弃婴的事实,现在让她接受她的真实身世,她倒有些犹豫、心慌了。
蓦地,她神色一沉,重重点头道:“请公子告诉我,不管怎样,不管我的父母是谁,不管当初他们为何遗弃我,我至少要知道,我是谁。”
华瑍点点头,嘉兰的抉择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他了解她,比谁都了解。
“跟我来。”轻轻说了一声,他领着嘉兰出了东宫,一路向着福宁宫的方向走去。
这两日大殿下被陷害的事已经传遍朝堂,众人皆暗道大殿下恢复太子之身是指日可待,是以这两日华瑍在宫中行走也方便多了,所有人见了他,不在是躲避、轻视,而是行大礼、点头哈腰地奉承。
远远地看到华瑍领着一男一女两名随侍走来,守在福宁宫外的侍卫连忙行礼。
“本王来看看皇后娘娘。”华瑍冷冷开口,侍卫哪敢阻拦,忙闪开给三人让路。
福宁宫中随处皆是侍卫,寝宫大门紧闭,直到华瑍走上前来才缓缓打开,等到华瑍三人入内之后,又“吱呀”一声,沉沉关上。
一室冷清。
闵皇后依旧静坐桌旁,似乎已经这么坐了很久,目光呆滞,一句话也不说。
一朝皇后转眼之间沦为将死之囚,这从天上坠入地狱的骤变,是得要好好回想一番。
“你来了。”听到进屋的脚步声,闵皇后没有抬头,却已然猜到来人是谁。
华瑍眉峰微冷,“你知道我会来。”
闵皇后微微弯起嘴角,“你会,你心中还有疑惑,你想要知道梅姐姐的事。”
华瑍脸色一冷,眯起眼睛看着闵皇后。他确实心中有疑惑,便是关于梅霜的死。天下人都知道万明帝的宠妃梅妃娘娘是在生下华瑍不久,病逝的,然而其中真相却并非如此。
闵皇后沉沉叹了口气,抬眼瞥了九华一眼,缓缓道:“没错,梅姐姐根本就没有病死在宫里,她出宫了。”
嘉兰暗暗一惊,下意识地看了华瑍一眼,但见华瑍神色肃然,紧盯着闵皇后,等着她的下文。
“我说过,这宫里从头至尾只有梅姐姐一人待我真心,帮助过我,所以我负尽天下人、做尽天下坏事,却独独不会背弃梅姐姐。想来,我与梅姐姐还有几分的相似之处,都在入宫前曾有一个相爱至深之人,都并非自愿入宫,都在入宫之后,曾与自己所爱之人还有联系。只可惜,梅姐姐选了一个待她胜于自己生命的人,而我……”
她突然冷笑了两声,像是自嘲,连连摇了摇头,“当年皇上娶梅姐姐为妃,可算是有不小的动静。梅姐姐是梅若阁阁主梅胜心独女,当年欲求娶梅姐姐的人数不胜数,无论江湖武林中人还是宫廷达官贵人,众人皆知梅若阁势力庞大,财力雄厚,搭上梅若阁,便等于打通了黑白两道、官匪两路。
只可惜,那么多的英雄豪杰、王公贵胄,梅姐姐一个都瞧不上,她心爱的人是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个男人,那人就是梅胜心的唯一真传弟子,姓沈名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