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正月初三,阳光明媚,气温干冷。我照例搬来一高一矮两张椅子,高的当书桌,矮的当座椅,坐在屋檐的一角,叽里咕噜地背单词。我已经找到背单词的感觉。初中英语六册,只有剩下不到100个单词记得含含糊糊,再记上三遍五遍,就彻底解决了。离中招考试,还有四个月零六天,我要冲刺。
院门吱吱嘎嘎一通乱响。妈回来了。妈走进院子,重重地关上院子门,还把门后的两道门拴都闩上。我说妈这分分钟有人来拜年,大白天的你把门闩上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这日子没法过了!”妈一边说着,一边跌跌撞撞地走上台阶。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我心里一惊,欠身一看,妈两眼红红的,显然是刚刚哭过。妈早上吃完饭,才动身去五里路外的李北洼她娘家拜年,午饭前她就回来了。妈跟舅舅舅妈的冷战还在继续,她不许我们去舅舅舅妈们拜年。姥娘过年前去世新立灵位,妈必须得去烧纸磕头。她没有吃午饭就回家,舅舅他们真的连一顿饭都不愿意给她吃吗?
爹从厨房里走出来。问道:“出了么事?你为么事哭?”大毛、小毛闻讯都从房间出来,一左一右,大眼瞪细眼地看着妈。
妈没有回答。她往椅子上一坐,以手掩面,竟然放声恸哭起来。我和大毛、小毛面面相觑,不知道怎么办。爹更急了。“出了么事?你倒是说话啊!”小毛看到妈哭,走到妈身边,扯了扯妈的衣袖。“妈,你怎么了?妈,你说话呀。”然后,小毛也哭开了。
爹吼道:“大正月里的,哭哭啼啼,哼哼叽叽地像个么事样子啊?”
妈哭了一阵子,才拖着长长的哭腔说道:“我心里难受啊,我心里憋屈啊!今天晌午,我去大哥家拜年。跟我姨侄子坐在火垱边烤火。林三嫂走进屋来请姨侄子去她家过段,她看到我在场,也不请我。姨侄子有文化,懂礼数,还说姨姥我们一起去吧。我说人家都没叫我去,我么样能厚着脸皮去?你们有事要说,我去也不方便。我心想林三嫂四十多岁的人,怎么连个最起码的礼节都不懂呢?我听说她想把儿子送到姨侄子的学校去上学,才请姨侄子去她家过段,有些话不好当着外人讲。她就是叫我去,我也不会去,这个礼数我还是懂的。过段不就是吃几个饺子,吃荷包蛋,吃两块糍粑吗?谁家没有,谁吃不起?她就是看不起我,她就是不请我。欺负人也不带这样的。钱志均,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被人瞧不起,都赖你。还有你们三个,读书一个比一个差,不争气。早知道你们没用,当初就应该生一个捂死一个,我倒落个清净。”就这样,妈丢了面子,我们个个都有错,个个都要受惩罚。
面子,中国人大多非常看重。在光山县,面子显得尤其重要。办红白喜事,安排座位不得当,就可能损伤了某一位亲戚的面子,他会连饭都不吃,拂袖而去,然后记恨你一辈子。沾亲带故的人,从村子旁边路过,你一定要挽留对方到家里吃饭。没有意外的情况下,对方也会婉拒。如果你不开口邀请对方,那人肯定会到处说你不懂人情世故,或者说你看不起他,连虚情假意的邀请都不愿意讲出口。
我们都听懂了。妈的娘家林姓三嫂当着妈的面,请妈的姨侄子去过段,没有顺带地邀请她去。妈觉得伤了面子,是奇耻大辱,在大舅家也呆不住,哭着跑回家了。妈的姨侄子文智星是文家祠中学的教导主任。那是县里排名第三的好学校。每年能考上五、六十大学生。进了那所学校,考上大学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不像我们马头公社的高中,有时能考上一两个,有时一个也考不上。要是有机会,谁都愿意把孩子送到文家祠中学。当然,如果孩子能考上县一高二高,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两所学校更厉害,每年能输送一百二百个大学生。
妈又絮絮叨叨地数落爹,过去两年里村里人么样有钱了,我们家又是么样败下去的。最后,娘说:“狗娃子,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在读书。你一定要争气。知道吗?”
妈哭诉的时候,我想起自己在学校,为了区区两斤饭票,在凄风冻雨里,惨遭易三敏当众毒打的那羞辱一幕,两行热泪从我的脸颊顺流而下。妈看我也与她感同身受,不由得转悲为喜,她抬起头来对我说:“狗娃子,我听你姑妈说你这个学期考了全年级第十一名,好一阵子夸你呢,妈就指望你了。”妈现在不提学木匠的事情,我挺高兴。在杉树岗中学,第十一名也意味着中招考不上。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更加沉重。
“啪,啪,啪。”院门口有人在拍打门板。“志钧,志钧,你们在家吗?”估计是来请“赴宴”的。爹应了一声,赶紧去开门。我擦干眼泪,又坐到屋檐下,神情严肃地背单词。妈跑进房间躲起来。不能让人知道这件事,丢死人了。
正月十七,学校开学。在妈的姨侄子的帮助下,我转学到文家祠中学。这所中学是所完全中学,有初中班,也有高中班。
我骑着自行车,跟在表哥李元军身后,往万人敬仰的文家祠中学方向赶去。一路上,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怕自己来到新学校不适应,要是考个倒数第一怎么办。让我失望的是,学校的铁栅门歪歪倒倒的,一点也不气派。进门一条沙土路,左侧地势较低是一块操场。右侧是一片比操场面积稍微大一点的空地,密密地矗立着高大的白杨树和青桐树。第一天开学,还没有正式上课,校园里,人来人往,倒是挺热闹。正月里,树梢枝头还是光秃秃的。空地后一排排房子大概就是教室。
我们一前一后,骑着自行车,顺着沙土路一直骑到最里面,右拐前行五十米左右,表哥下了车。拎着自行车爬台阶。很陡的台阶,有三十多级。我的自行车后座上还带着三十斤米,一床被子和一大捆书。我也把自行车拎上去了。
陡坡之上,是一小块平地,四间房,房前两间厨房,再往外就是高高的围墙。在其中的一间房里,我见到那位当教导主任的姨表哥文智星,他肤色很黑。有人说文智星一天农活也没干过就上大学,大学毕业就当老师了咋还恁么黑。有人说人家包公不也没有干农活也是恁么黑么,黑是官威黑是福气你懂不懂啊。我还听说他经常拉着脸,学生们都害怕他,我更怕他。我怕自己举止不当惹他生气。我不敢跟表哥李元军一样叫他大哥,我坚持称呼他为文主任。李元军跟文主任是姑表亲,是最正宗的表兄弟关系。而我跟文主任是姨表亲,是最不牢固的姨表兄弟关系。有多少不牢固?我们那里有句俗话说:姨亲不是亲,死了姨娘断了根。我的姨娘,我妈的姐姐,就是文主任的母亲,三十年前就撒手人寰,这根早断了。我们硬是凑上来,他不嫌弃我们已经算不错,我得小心翼翼地才行。
后来我才知道,我的担心多余。文主任对学生很公平,不会因为是亲戚而另眼相看,也不会因为不是亲戚关系而加以苛求。
文主任看了我一眼。“你就是我姨姥家的钱阆?”我说是。
他说:“你跟我来。”说完,不理会李元军。双手背在身后就往台阶下面走。我赶紧跟上。我们从两排教室中间穿过,来另一侧的坡地上。那里也是一排一排的房子,老师们的房子。
来到第二排第三间房门口,文主任敲敲门。门开了,我见另一个脸盘黑黑的老师,年龄跟文主任差不多。
“这是初三二班班主任沈老师。”文主任介绍说。然后转向我:“沈老师,这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起的那位表弟钱阆。他成绩不错,在他们学校杉树岗中学是第11名。我把他交给你了。请你好好关照他。”
沈老师点了点头,颧骨上的肌肉动了动,似乎在说:第11名有什么了不起。什么杉树岗中学,听都没听说过。文家祠中学的学生都以学校为荣,何况是老师。
扛着书包,左手拎着一捆书,右手拎着被子,我跟在沈老师身后走进五二班教室。教室里光线很暗,大白天里也要开着灯。四面墙都用土坯砌成。地面也跟我小学的教室一样,用粘土铺垫,高低不平。杉树岗中学的教室四面都是青砖到顶,地面是水泥硬化过的。比较之下,文家祠中学这样寒碜,更让我失望。很快我发现,跟杉树岗中学不一样的是,教室里人很多,恐怕有七八十人。我用眼角余光扫过那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立即感觉到空气中充溢着一种说不出的东西,让我有种莫名的兴奋。
沈老师一直走到最后一排才停下。用手指了指一个座位,说:“钱阆,这是你的座位。”同一张桌的另一个座位上坐着一个胖乎乎的小个子男生,是我的同桌。看上去他有点腼腆。两节课之后,我就知道他是全班成绩最差的。我们的课桌只有3条腿,离开时,必须把凳子塞到桌子下面去支着,否则就倒了。你说奇怪不,那凳子的高度,跟桌腿断掉的那截正好一样高,好像是专门定做的。班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空位,也好像是专门为我预留的。沈老师见还我拎着被子,就叫旁边一个男生过来。“梁斌,你来帮钱阆把被子放好。”
梁斌过来了。他跟我差不多高,穿着流行的草绿色军装样式上衣和裤子,脚下一双草绿色解放胶底鞋。脸盘宽宽的,眼睛大大的,脸色黑里透红。“沈老师,又来新同学啦啊。”他说话有点咬舌。说着话,他接过我手里的被子。被子是折叠好的,用根绳捆扎成豆腐块的样子。梁斌拎着我的被子走到教室前面。我的视线跟着他,讲台的内侧,已经码起高高的一堆被子。他跟第一排的同学说话,他们把桌面堆积如山的课本、试卷、练习册等挪到一边,然后梁斌站在第一排同学的桌子上,踮着脚,刚刚够得着,把我的被子放在那一堆被子的最上面。
于是,梁斌就成了我的朋友。中午吃饭的时候,他给讲了许多学校的事情。我说沈老师没有跟我说宿舍的事情,那我晚上要在哪里睡觉啊?梁斌说,除了家住在学校附近的,差不多所有的同学都住校。学校虽然每年能考出五六十名大学生,可条件实在太差。女生们住宿舍,男生们睡教室。晚上9点钟,下晚自习,女生们前脚刚走出教室,后脚男生们一拥而上搬课桌。四张桌子就够两个人睡觉。我问你有多余的桌子吗?他说没有。他跟一位姓沈的同学挤四张桌。他说要不你今天回家带一个竹排子来,这样我们三个人才能挤得下。我说好。
下午第三节,马上就要下课了,我盯着花花绿绿的被子发呆。今天没地方睡觉,放学后,只能回家啦。
文家祠中学离我们家比较远:走小路12公里,走公路26公里。走小路,听说必须要从天桥上通过。我还听说,那桥最高处有十几层楼高。其实天桥根本就是一个渡槽。在新湾小学附近,我见过小号的渡槽,那个高度就让我胆战心惊。修建渡槽的本意并不是为了方便人通行,是要将水渠腾空架起,横跨沟壑或河流。表哥说,很多人不敢从天桥上过,槽筒上一半悬空,另一半铺着水泥板。水泥板还不平稳,踩上去会咣当咣当地响。我还带着自行车,更不敢走。我决定不走小路,走公路。
跟随着放学的人流和自行车流,我骑自行车从学校出来,二十分钟后,就看到通往天桥的那个小路口。我心里也仅仅是小小地犹豫一下,便飞车而过。我现在已经走出童年的视野之外。如果我愿意,可以天天在童年看到的仙境中穿行。刚刚,我放弃了那个机会。童年,已经被我甩在身后,仙境也失去了魔力,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通过中招考试,考上高中。
离中招考试还有三个月零二十二天。三个多月的时间,我这乌鸡能变成凤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