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是杜甫旅食京华十年生活体验的总结。个人的身世遭遇及自长安赴奉先途中的所见所闻，激发出了他当年未曾实现的抱负。有些故事，一直埋在心底或是算是最好的收尾。最好永远都不要知晓这场因果。一旦识破，这一抔悲情该向何人去诉说？
国家前途不在，民众疾苦不闻，空有赤诚心，又攥得住多少胜算在手中？
天亮的时候，总是应该再一次启程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目的地，骊山是属于皇室的，属于杜甫的目的地，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是在何方。到头来，也只能算是一介布衣，年纪越大也就越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格格不入。想起来这些事情的时候，总是容易惹人发笑。但反观身边，谁人还顾得上这么一个破落户？该嘲笑的总是自己，一边狠下决心要走进仕途，一边却又看不惯官场是非而在逼着自己匆匆逃离。
眼看着头发渐渐白了，大概离进棺材的日子也不远了吧。当那黑黢黢的棺材盖扣上的时候，这些志向也只能化作一场空，再没有回还的可能了。人们大概都在嘲笑这样一个痴痴老儿，一边大声说着隐居之情，一边还在仕途中奔波着。到头来却反倒不如那些市井小民，他们尚且还能寻得属于自己的幸福，而岁月留给自己的除了一肚子的回忆和苦楚外，别无其他。
既然不愿意同流合污，也就干脆下一个决心，喝下几杯酒排遣烦闷，做出几首诗引吭高歌，一生逍遥，管他草木枯荣，管他岁月悠悠。只是现如今这副孤零零的模样，只落得在夜半无人时节离开京城，扑落满身寒霜，再没有心思去系上早已断了的衣带。再伟大的英雄在现实面前也不得不低下高昂着的头颅。
想来这件事情，终是忍不住要落下眼泪的。
当泪珠摔碎在僵硬的地面上时，碎掉的还有自己的满腔理想。冷风吹过，再捡不起半点尘埃。
又是骊山，出现在眼前的又是骊山。皇帝的御榻在此，弥漫的大雾大概也不会侵扰皇帝的美梦吧。他可曾知道，此时正有一个追逐着念想的人攀登在结满冰霜的山路上，两步一滑，向着华清宫的方向、向着如同瑶池仙境一般的温热泉水迈进。
在密密麻麻的羽林军背后，乐声大作、响彻天宇，这大概是皇帝和大臣们正在恣情欢乐。那里有着享不尽的荣华，却没有半点是属于这个行路人的。麻衣百姓即便穷尽了一生的心血，也无力在如此华美的地界落下一只脚印。可是达官贵人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身上的绫罗绸缎全都是由出身贫寒的妇女们一点一点织就出来的。怵目惊心的不是堆积如山的绫罗，而是被绫罗绸缎快要压榨干净的一颗颗济世良心。
人人都知道在华清宫中有个美人叫杨玉环。现如今看来，美人终归只是美人而已，脱去了那张皮表，再没有其他用处了。唯一证明这个美人价值的，只有成堆的珠宝和绫罗，以及早就被色迷了心窍的玄宗皇帝。
这样的酒肉香气，对行路人是该有多大的诱惑啊！只可惜朱门紧闭，穷人们徒把自己饿死在高墙外，也只能落得一肚子的羡慕和向往，最后却要长眠在一片饥寒冻结成的美梦中。这可真难说得清楚究竟是不是悲苦。这样的事情还是不要再讲了，讲得越多，自己也就越是心伤。或许下一个冻死在路边的就是自己，只祈求上天吧，现如今也只剩下天上的神灵是唯一可以相信的东西了。
再往前走，便是泾、渭合流处的渡口。河水中夹杂着巨大的冰块从上游呼啸着翻腾而来，大有着要把天柱撞断的气势。河上的桥梁虽还没有被冲毁，可狂风之中的桥柱子早已经吱吱呀呀乱叫起来。谁能不害怕这样的情景？，单单是丢了自己的性命还不算可悲，真正可悲的是老婆孩子都还寄居在异地，漫天风雪却把亲人隔得如此遥远，连有难同当的心气几乎都要被割裂了。
杜甫永远也想不到的结局是，自己虽然身为官吏，既不用纳税，也与不用服兵役，在好不容易回到家门时听到的却是一片哭丧的声。他最小的儿子在如此冬夜早已活活饿死。这对一个父亲是何等大的打击呢？在收成还不错的年份中，竟然因为填不饱肚子而被饿死，这段故事未免显得过于凄惨。
若是再想想失去土地的农民，又或者想想远守边防的士兵，普天之下哪里还有不忍冻挨饿的人儿呢？当思绪再回到华清宫的时候，杜甫也终于明白，那片还沉浸在盛世歌舞中的地方从来不缺少衣食。他们还在欢唱着彼此之间爱情的长久，却也不知整个王国早就危在旦夕了。
要怪，还是应该怪罪那个只懂得诱惑皇上的女子吧？
可女子有何错？她不也是为了生计，甚至单单只是为了爱情，何苦要让她背负上一世的罪名，甚至搭上一条红颜命？当所有事情终结的时候，玄宗的眼泪已经再说明不了什么了。不只贵妃不在了，这个世上已经有很多人不在了，连大唐盛世都不会再有了，留给历史画卷的只是那一抹朱笔点开的香艳，历受后人的追捧。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断了的东西，恰似再没有丝线束缚的风筝，飞得再高再远，也终有孤零零落地的一天，再无热心的孩童去捡起。它身上的五彩在逐渐转夏的燥热中正一点点褪去，只露出一片寒骨，说尽伤心事，终也无人听。
念这场盛世欢歌
再论起唐代女子时，还有一个人同样不能够抹去的，她便是公孙大娘。
自古以来，女子多以事夫养子为己任，如同花木兰一般从军打仗的女儿家着实少之又少。公孙大娘却不喜那般娇羞羞的模样，她兀自练得一身好剑法。不但如此，这套剑法在她的手中又变作了威武雄壮的舞蹈，连平时惯用的套路此时也都异常精彩起来。着眼看去，只见公孙大娘身穿戎装，飒爽英姿，单是此等战斗的姿态就已经足够震慑多人了。
公孙大娘的剑舞在当时可算是名震一方。年仅六岁的杜甫有幸曾目睹过公孙大娘的一段表演，自此终生难忘。时间动动荡荡地过去了五十年，当年公孙大娘舞剑的身影在已被岁月催白了头发的杜甫心中早就模糊起来。纵然还有印象，大概也只能记得当年的玩乐，至于这套剑舞从何起又至何处止，终是难再说清楚了。
唐代宗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这一天，杜甫在夔州（今四川奉节）别驾（州刺史的属官）元持家中再一次观赏了一场剑器舞。这次的表演者是公孙大娘的弟子——临颍李十二娘。从同样豪爽的舞姿中，杜甫隐约见看到了记忆中的身影，那正是同公孙大娘极相似的容貌和身段。恍惚间，一切又回到了童年光景，人群欢呼依旧，舞者剑风依旧。
只是那时节，还是在盛唐时期。社会安定，百姓富足，写在游人脸上的故事也洋溢着的富足。人们即去看公孙大娘的表演，喝彩声听起来也自然都都满是激情。更何况，公孙大娘本是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又有着万丈豪情藏于胸中，这样的女子是难遇的，谁人还舍不得双手用力鼓掌？可再看看现如今的光景呢？
这一年杜甫已经整整五十六岁了，若真要和命运较真儿的话，怕也没有几年活头了。连自己都已经是白发苍苍，公孙大娘或许早已经不在人间了。即便是仍有幸活命，想必再也舞不动这沉甸甸的宝剑了吧。眼前舞剑的这个女子看年纪大约也到了中年，岁月真是刀刀催人老，留给人的只有一腔感叹。
再把镜头拉回到整个国家的光景，不免又让人心生几处悲凉。安史之乱后，国已不国民也不民。原本的生活虽说不是大富大贵，可也有着小富即安的心绪。现如今的杜甫落得被迫在蜀地流浪，当初对生活的美好希冀是再难寻回了。玄宗早已不在人间，甚至连肃宗也早早归去，这个世界看起来和记忆中的模样完全不搭调。似乎只是睁眼闭眼的瞬间，就恍若隔了几重光景。
这时候，大抵总是要悲伤一番的。触景生情，这份情更让这份景显得悲伤许多。眼前舞剑的人儿生生把深埋在脑海的记忆拉扯了出来，一幕幕地放映着，品尝起来竟多是苦楚。
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
杜甫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人这一辈子最害怕的一个词便是“遥想当年”。
遥想当年，公孙大娘还是一个貌美的年轻女子；遥想当年，公孙大娘的剑舞是轰动四方的绝唱。前来观看的人山人海总要因着剑舞的绝艳而爆发出雷鸣一般的掌声，越是胆战心惊的表演也就越能够赢得人们的喝彩。在六岁的杜甫看来，舞台上的一招一式都充满了不可思议之情，仿佛连天地都被公孙大娘的舞姿感染着。剑光如同寒霜一般璀璨闪过，当年后羿射日也不过是如此光景了。
年少的孩子心中，总是充满各种神话传说的。在神话中，有雷霆万钧，有江河波涛，更有许多难以用想象的极限来形容的光景。偏偏公孙大娘的一番剑舞让他看到了平时只能听得却从没有见过的景况。宝剑被舞起来的时候，好似天神驾着飞龙翱翔而来，这让人不自觉得屏住呼吸，生怕大出一口气而惊醒沉睡的巨物，从而一反整个天地。
只是当初的孩童现如今已经变作老人，当初的舞者现在早就不知所踪。舞者人已经不在了，唯一让人觉得还有些希望的便是这套剑舞竟一直流传了下来。
在白帝城的这场表演中，杜甫再一次看到了当年公孙大娘的身形。这套剑舞的精湛自是不必多说的，或许只需要一个起势就足以把他的回忆拉到五十年前，拉回到那场个盛世太平。又兼他还同李十二娘谈论了很多有关于剑舞的来历，这其中总也免不了是要再提起公孙大娘的。忆起往昔的时候，只能多加几份悲凉。
再想当年，唐玄宗的侍女就有八千人，偏偏侍弄剑器舞姿数第一的便是公孙大娘。想来这五十年的光阴，真好比佛祖翻了一下手掌，一切也都有着地覆天翻的变化。战乱连年，朝政昏暗，当年的梨园子弟都一个个烟消云散，只留这一套于记忆深处磨不灭的剑舞在冬日的掩映下露出寒光点点，一个闪回就足以挑动观者的心性。
回过神来再看看当下，金粟山唐玄宗墓前的树木早已经合抱成团，瞿塘峡白帝城的周边却还是秋草萧瑟。琴瑟急奏，又是一曲终了，像是在追赶着生命的脚步匆匆向前。人生短短，何苦非要马不停蹄地赶路呢？明月总是会再升起来的，可任谁也挡不住它落下的速度。生得无情也就罢了，偏偏又要做出些多情多念的诗句，不免总要乐极生悲一番。
心中惶惶地想着，都已经是这把年岁了，却还不知哪里是可以落脚的地步。荒山野径，走起路来多是艰难的。于是越走越觉凄伤，再回首，不见了当年公孙舞剑，不见了当时年幼清纯，岁月留下的除了这把老骨头外，再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了。
这把早已经黄土埋身的骨头，还能起到多大用处？
想到此，不禁再一次泣下沾襟。
后世人们常常争论的是，在公孙大娘的那一套剑舞背后，掩藏的究竟是喜好者的狂热还是统治者的腐败，恐怕也是见仁见智的事情。值得赞赏的是敢于把这一点明明白白说出来的人，不被公孙的剑舞而迷惑了双眼，若是能够直透背后，或许仍可以留下许多启迪以警醒后世人。
剑器
司空图
楼下公孙昔擅场，空教女子爱军装。
潼关一败吴儿喜，簇马骊山看御汤。
公孙大娘当年最隆重的一次表演，是在兴庆宫楼下进行的。她精彩的表演一如往常一样足以压倒全场。人们争相欢呼，更有不少人要跟着公孙大娘学这一身的剑术。但妇女们不爱红装爱武装又能如何，当皇帝率领后宫三千嫔妃在欣赏剑舞的时候，他是否知道安禄山率领的叛军已经冲过了潼关，一群群的胡兵骑着战马早就来到了骊山脚下。社稷命脉已危在旦夕，可那皇帝老儿仍只知道于温泉中玩耍，徒把江山拱手让给了别人。
舞剑的公孙大娘是想不到这些事情的，当她沉浸在人群的欢呼声时，是怎么也看不穿此后的光年。若能想到又怎样？她终归只是区区女子，无非再懂得一两招剑术，当历史的车轮轰轰而来，怕是连她的性命都要碾碎在其中了。仓皇逃命尚且来不及，哪里还顾得上身后百姓的呼天抢地。
这里说的，大抵也该是玄宗皇帝了吧！含沙射影，同样也少不了如同你我一般的看客。
旧时情殇
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带着杨贵妃以及一干大臣慌忙逃往蜀地。当大队人马到达一个叫马嵬坡的地方时，天色已经渐渐暗淡下来。是夜，只得就地驻扎，整顿休息以备第二天继续行军。谁知第二天准备启程之时，从马嵬驿外传来一阵吵闹。问明缘由后，玄宗着实被吓了一跳。原来，情绪激动的士兵们早已把杨贵妃和唐玄宗的驿馆团团包围了，他们要求皇帝杀了宰相杨国忠，不然就只得继续困守在这里，以待圣上做出一个足以平民怨的决断。
当唐玄宗还在犹豫不决的时候，只听有个士兵来报说杨国忠已经被乱军杀死了。尚且还没待他长出一口气，更令人震惊的消息又传来了。士兵们要求皇帝割爱示法，只有杀掉贵妃杨玉环才能一解士兵们的心头之恨。
站在驿馆前面的唐玄宗此时心中一片空白。如果说杀了杨国忠还算是情有可原。现如今这些士兵又却要来夺走他的心头所爱，这怎么能让大唐皇帝下得了决断。遥想当年的风花雪月，再看一眼现如今的仓皇落跑，世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杨贵妃或是也早已经知晓了将要发生的事情。看着站在远处久久不肯言语的玄宗，她的心中又怎么会好受！一边是缠绵的情爱，一边又是自己的芳容将逝，纵使为了大唐的明日，也不应该断绝她的年华想啊！然而现在说这一切都已经太迟了，自己如果不站出来，恐怕连玄宗的日子都不会好过。往事如烟，稍有风吹就散得干净。
还是不要等待圣上下命令了，他哪里开得了口去赐死心上人呢？一尺白绫就交代了这片芳魂吧，或许佛堂前面的带雨梨花还能掩得住一身艳骨，也不枉在人间如此欢爱过一场。
中唐诗人张祜写过一首《马嵬坡》，以此来为杨贵妃的死表示感慨。终究算来，杨贵妃哪里是该要为庸人受死呢？只是在当时的场景下，是须找出一个替死鬼的。可怜一代美人，终逃不过这场宿命。
马嵬坡
张祜
旌旗不整奈君何，南去人稀北去多。
尘土已残香粉艳，荔枝犹到马嵬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