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再好的题画诗也终成了各自的絮语,白白地念叨一番,恐也说不清到底是作诗人的故事,还是做画人心底的梦语。
字字揭人心
若想要于写诗之人中寻出一个懂得些丹青之道的人,此人必定非王维莫属了。又兼他本是一个信佛之人,所以画作中也多以神佛像为题材。后世却还流传着一段有关于王维画人物的趣闻。
这件事发生在他途径颍州(今湖北钟祥县)的时候,偶然间心血来潮,王维便在刺史亭中绘制了一幅肖像画。所画之人并非他人,而是自己的好朋友孟浩然。因见到王维所画极为传神,他的内弟崔兴宗便也央着要求墨宝一副。王维兀自讪笑一番,还没有提笔作画,便有了诗作一首:
崔兴宗写真
王维
画君少年时,
如今君已老。
今时新识人,
知君旧时好。
王维自是很认真地完成了这幅画。画中的男子却是一位风度翩翩的美少年。崔兴宗虽只比王维小几岁,但在长者的眼中他却依旧年轻。因而这才在纸上画出了一副和当时模样完全不同的肖像。完笔后,不待他人追问为何要做如此作画,王维先自我戏谑起来。他说,虽然现如今大家都已各自老了,但每个人都有着难以忘怀的青春往事,就像是画中人的模样一般,人人都希望永远这样年轻。但岁月总是不饶人,老了也就老了,反倒不如各自重新认识一番,便如是当年的初见一样,只需忆得你我相好的时分就足够了。
年纪总会增长,难得的是要始终保持着心底最美好的岁月。若连心都被生活铺满了皱纹,便也再难得当初相识相知的好光景了。
于是,趁着年岁正好,总是应该要记录一番。就像是代宗大历年间的“十大才子”一样,只因因缘际会,就必定要找一个画师把这相聚的场景描绘出来,才不会空枉得遗憾满肠。这十个人分别是李瑞、卢纶、吉中浮、韩翃、钱起、司空曙、苗发、崔峒、耿湋、夏侯审。多年以后再见到这幅画作的时候,不只是画中人,那些仰慕者也都要感叹几分吧。
当时有人把这幅画赠送给了诗僧齐己,他随即写下了一首诗作以表感谢:
谢人惠十才子图
齐己
丹青妙写十才人,玉峭冰棱姑射神。
醉舞离披真鸑鷟,狂吟崩倒瑞麒麟。
翻腾造化山曾竭,采掇珠玑海几贫。
犹得知音与图画,草堂闲挂似相亲。
可以推想而知,齐己对这十个人也是尊崇有加的。单单只看着画作上冰如美玉的十张面庞,就已经让人心中忍不住激动起来。这是一次酒后的狂欢,才子们大抵总要恃才傲物,这才完全顾不得自己的形态而彼此醉了起来。有人不觉翩翩起舞,就连仙鸟鸑鷟也为之伴起了舞。你看这一雌一雄的鸑鷟,只为着眼前的恣意而尚不知自己的羽毛早已经凌乱了几分。又有人诗兴大发,独自在一边高声念诵着什么,其这口吐绣章的模样使得天上的麒麟都自愧不如。甚至于盛世祥和之气也只有借助于他们的玉口说出来,才足以折服人们的心性。
于是,连大自然都被惊醒了。他们的才情堪比这世上所有高山大川的几世精华,更要比深海中尚不见天日的珍珠还要光彩许多。如今得了一副《十才子图》,便再也没有心思去做其他事情。每日只坐在屋中呆呆地看着画中人物,恍惚间也觉得自己好似走进了画境中和他们一起饮酒作诗,再也不用去寻思生活的愁苦了。
齐己虽然并没有明提,却也借着自己在观画时的思绪飞扬之语夸尽了作画人的高超技艺。但观者再通达,也必定和画者心中的世界有着不同之处。或许只有画者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但同样的道理,画者眼中虽看到了眼前人物的千百姿态,但作出来的画却也不一定便是画中人的心情。最后无非总要落得一个子非鱼的结果,各自嬉笑一番,再没有其他故事。
于是这些作肖像画的人们竟不如那些专工鸟兽的画者了。鸟兽是没有情绪的,即便有,世间也没有一个懂得的人。如此一来,作画之人便可以肆意地在画作中描摹着自己的心事,偶然起了心性,随处添上一笔便可,管他人再从中揪出一两处不妥。
韦偃便是唐朝时期以画马而知名的画家。相比之下,他的堂兄却是人人皆知的,那便是诗人韦应物。大抵也因为这一层关系,韦偃和杜甫的私交甚好。这是肃宗上元元年的一天,韦偃正要离开蜀地,临行前特意到杜甫家中作别。他知晓杜甫也是一个极爱字画之人,因念到下一次相见竟不知究竟到何时,这才于杜甫的草堂中当场挥毫作了两匹马儿。杜甫早被韦偃的真情打动了,更兼他的画作着实奇骏,于是便为这幅画题下一首诗:
题壁上韦偃画马歌
杜甫
韦侯别我有所适,知我怜君画无敌。
戏拈秃笔扫骅骝,欻见骐驎出东壁。
一匹龁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
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这两匹马是画在墙上的。故交相别,也顾不上许多光景了,只见白墙空荡荡,于是便随手画了起来。转眼工夫,两匹形态不同的骏马便完成了。一匹正在吃草,一匹却在鸣叫,若是眼光再暗淡一点,隐约间便见得两匹千里马像是要从墙上飞奔出来。
只是千里马再好,也终需要有一个懂得赏识的伯乐。人世间的“千里马”穷尽了一生也没有寻得明君圣主,更何况那画在墙上毫无生气的动物呢?只叹不得一个好主人,可以共同征战沙场,同生同死也抵不住心中的这腔气概。
韦偃本是好心,却不曾想到激起了杜甫的心伤。为了这份抱负,杜甫一生都折在了其中,至老也不懂得悔改。还记得那一日,只因看到一幅以白鹤为题材的旧画作,他就又被勾引出这些情绪来。可那个时节的杜甫还在说着“赤霄有真骨,耻饮洿池津。冥冥任所往,脱略谁能驯”的壮语。普天之大,何苦非要留恋于世间的功名?做一只闲云野鹤,虽不得世人欣羡,却是独自拥有着整片蓝天的。
无奈世事多磨难,生活竟然把诗人的满怀抱负全都磨成了弃妇一般的抱怨。他抱怨在这个世界上不得明主,甚至也在抱怨上天不睁开眼睛瞧一下所谓的太平盛世。百姓都已经苦得填不饱肚子了,为什么还不待他这只有着冲天之志的白鹤展翅翱翔一回?
然而再多的抱怨又能怎样?杜甫放不下的,只是自己的心志。说得多了,反倒惹得友人不快。不如学着墙上的两只马儿,若有气力或可以纵横驰骋一番,若是再无心于这个世界了,低头吃上一顿嫩草不也乐得逍遥吗?不知韦偃作这样一幅画是否别有用意,但杜甫看在眼中的却已不是当初韦偃提笔时的寄语了。
到最后,怎么竟把友人的希冀搁置起来了呢?
一画一生人,一笔几回春。看懂后也就别再多言语了,若是不懂,也只学着做个欣赏者吧,更不要硬着头皮去寻思背后的深意。殊不知,世间的这一些烦恼都是自己找来的,最后也只是烦了自己的人生,同他人无碍,更与眼前的画作无关。
山水入画来
古人的手中从来少不了扇子。天气热的时候,扇子自是纳凉所用。而那不冷不热的时节,也有不少文人墨客是把扇子当成了装饰品。拿在手中随便摇上两下,翩翩风度也呼之欲来。只是若单拿一个扇面,未免显得单调了许多。人们这才想起于扇面上作画的事情。又因扇子是随身携带之物,便也不会草草两笔敷衍过去。文人对待扇子上的画作,堪比得上自己的脸面。
唐末时分极流行在扇面上作画。诗人罗隐曾做了一首题诗,配的就是手中扇上的画作:
扇上画牡丹
罗隐
为爱红芳满砌阶,教人扇上画将来。
叶随彩笔参差长,花逐轻风次第开。
闲挂几曾停蛱蝶,频摇不怕落莓苔。
根生无地如仙桂,疑是嫦娥月里栽。
这是一个牡丹花开的时节。只因对眼前这些艳艳的花朵太喜爱了,这才寻得一个会作画的人细心把牡丹描摹在扇面上。所幸画师的技艺是超群的,随着他手中画笔的走动,一片片嫩绿的叶子便生长出来。好似只要轻摇一下扇面,那娇艳的花朵便会扑簌簌地落下来。可反过来再一想,却又是不对。于是便把扇子拿在手中尽最大的气力去摇动,仍不见有花瓣坠地,这才忽然想起了扇面上的牡丹花终归只是画上去的,哪里又是这个季节正在盛开的真花呢?人虽懂得,可翩跹的蝴蝶却不明其中的缘由。本想把刚刚作好画的扇子挂起来风干,不想却因为扇面上开得正艳的牡丹花而引来无数彩蝶。看到此情此景,人们的神思不仅也恍惚起来。想想那挂在半天空的月宫中栽种的桂树不用浇水、施肥便可年年常青,眼下这扇面上的牡丹花却也有着相似的景致,想必它也是月上嫦娥亲手栽种的仙物了吧。人世间又该从哪里去寻得如此光景!
这自然是在说画师的画工高超了。能得如此佳品,一来是因为画工心中也对盛开的牡丹有着一份属意,二来却更说明画工和扇子主人之间的心心相印。这边只消一个眼神飞过,那边便已经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画作来展示主人的品格。正因为扇子的特殊性,才使得人们对画在扇面上的画作百加斟酌,一笔一画都马虎不得。
原来,作画也是要看性情的,否则主人又怎么会单单看中了牡丹的富贵呢?然而天下之大,有人爱荣华也有人爱清淡,有人喜欢闹也有人喜寡居,这些本都是无可厚非的事情。只是总有许多人,身享荣华却一心想着清淡,人处低处却巴巴地要往上走。既如此,得之便是最好;若是不得,却又要让自己生出许多伤心事。
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安史之乱后逃亡蜀地的杜甫。
那是杜甫刚到成都的第二年,他结识了一位名叫王宰的画家。王宰以画蜀地山水著称。杜甫曾多次到他家做客,因见到王宰家中客厅的白墙上画了一幅山水,他这才知晓了蜀地风景的奇秀,不禁为自己整日闭足家中略感到遗憾:
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
杜甫
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
能事不受相促迫,王宰始肯留真迹。
壮哉昆仑方壶图,挂君高堂之素壁。
巴陵洞庭日本东,赤岸水与银河通,
中有云气随飞龙。
舟人渔子入浦溆,山木尽亚洪涛风。
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
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
这幅画画得极其不易。不禁因为面积太大,更是因为画者精益求精的态度。,只眼下的一块怪石就整整花去了五天的时间,那条贯穿眼界的小河更花去十天的时间才完成。这恰是王宰作画的风格了。只有慢下来,才能有更多的心思去打磨,哪怕一个边角的毛躁都是不应该出现的。更何况,山水中传达出来的神韵也需要琢磨一番时日,哪里是简单地把自然界临摹下来就算了事的?
及至画作完毕,人们才得以窥得全貌。这一看,可把杜甫的心性震慑住了。只见这幅山水高高地悬在半空,于近处抬眼望开,从洞庭湖到日本东海的所有景色都尽收眼中。再往上看,长江的源头像是要和天上的银河连接起来一般。所谓天水一色,也不过就是这番景致。
视线一点点地抬了起来,这才发现原来天空中更有一番不同。云团如飞龙,狂风卷波涛,山上的树木都忙弯着腰急匆匆地寻一个躲避之处,大海中的小渔船更像是失了缰绳的惊马一般在做最后的拼搏。
想当年晋朝索靖观赏顾恺之的画作,因见其绝艳而不禁赞叹说,只恨自己没有带着一把剪刀来,否则便要把眼前的景色剪去半幅带回家去珍藏。看到如此浩瀚的景观,王宰必定是偷偷剪了自然界的一段风月贴到这里来。若遇到爱才之人,怕是也想要把这幅山水从墙上剪走吧。
只因这一看,杜甫也终于明白了一些事理。原来不是国亡山河破,而仅仅只是自己的眼睛早已被辗转奔波的愁苦蒙蔽起来,再看不到身边的美丽了。这该是多么大的一场悲哀!
所幸他在成都又结识了韦偃。两人虽是一个作诗一个作画,却也总是能从彼此的心境中寻摸到各自的心事。大概又是因为看到杜甫常陷入莫名的感伤中吧,韦偃这才画了一幅《双松图》赠送给杜甫。情理上略觉过意不去,又因为韦偃的画工实在太好,杜甫这才做了一首诗以表回馈:
戏韦偃为双松图歌
杜甫
天下几人画古松,毕宏已老韦偃少。
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
两株惨裂苔藓皮,屈铁交错迥高枝。
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
松跟胡僧憩寂寞,庞眉皓首无往著,
偏袒右肩露双脚,叶里松子僧前落。
韦侯韦侯数相见,我有一匹好东绢,
重之不减锦绣段。已令拂拭光凌乱,
请公放笔为直干。
画松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古松奇骏,练得几年水墨工笔的人或许也可以描摹出一点模样;但若想要画出松树的精气神来,可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了。现如今天底下敢于在人前画松的人,也再没有几个了。以前知名的人,也都渐渐老去,惟独韦偃一个人尚且年少。但他的笔触却并没有因着年龄的问题而显得生涩,这更是让人赏识的资本了。
只见韦偃作画的时候,笔锋虽移动缓慢,但每一笔都有着入木三分的力度,好像是从莫名处起了一场大风一般,只刮的人再看不见归处。看画的人纷纷赞叹起来,杜甫也因为有这样一个好友而稍稍有些骄傲。他口口说着自己家中还珍藏着一些绢布,便非要韦偃再在绢布上给他再作一幅上好之作。
听到此话,韦偃自然是高兴的。不是为了夸赞,而是当再看到杜甫即便于贫贱中也再不舍掉对书墨的喜爱时,便知道他此时已是忘却了人世坎坷。此一生,不要广厦千万,不需利禄功名,只要这一副赏心悦目的画作挂在家中正堂,只把心性怡然,岂不是得一样逍遥?
纵然明知这些话也都是杜甫的一时兴起,韦偃也不舍得再给他点透。人生能有几何,此时忘形了才是最快乐,何必还要苦苦地念着昨日的忧愁?
杜甫也自知其中的滋味。自来到蜀地后,虽说生活并不如意,但好在多少也结识了懂得一些丹青之道的朋友。天下纷乱,自是出门不得,但从这些人的手笔中却也可以看得到另一番天地。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大环境是改变不了了,可若是能在细微中换一种心态过活,也正可以起到以小博大的奇效。这么算来,生活好似也在一瞬间容易许多。
本就是换个角度看问题的事情,偏偏你我都执拗在各自的视线中,谁也不想站出身来拥抱这个世界。于是,世界留给俗尘的,只有各自苍老的躯壳;而世人,再和凡间的美轮美奂无缘相守。
造字之难
中华民族的子孙寄予最多情思的,便是自己一笔一画书写下来的方块字。汉字的寿命已经有六千多年了,从半坡遗址上语意不清的符号到现如今工工整整的表达,它整整承载了中华儿女数千年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