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肠。安得万里风,飘飖吹我裳。
现在凉爽是有了,室内冰盆的制冷效果出乎镶玉预料得好,她正趴跪在地上。
“去拿家法来!”
堂前端坐厉喝的年轻女子,穿黄底绣凤的碧霞罗,逶迤拖地的粉红烟纱裙,手挽屺罗翠软纱,牡丹髻上斜插着累丝嵌宝金凤簪,戴银镏金累丝镶錾刻茜色花鸟象牙耳环、金镶红宝石双龙戏珠手镯,雍容华贵,光彩照人。
蓁儿和谖草早行了礼,口唤“夫人”,把镶玉吓得不轻。
看来这位就是她的母亲,不,看年岁,比她大不了多少,应该是续弦填房,是继母。
镶玉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哪有爹的影子?
果然在耍她,果然。这个女人不是故意的,她是有意的!
正揣摩着,几个未留头的小丫鬟抬来杌子,仆妇媳妇们早忙着去拿鞭子,镶玉暗想这继母的出场费可真贵,甫出场就要让她皮开肉绽,她可不同意。
“娘亲,”她抬起头,目光如炬,“您可以让我在烈日下等您三个时辰,您可以让我就这样跪着,但是,您恐怕没有什么立场,拿家法伺候我吧?”
金夫人愤怒的美眸闪过一丝诧讶,“女不教,母之过,我何以就管教不得你?”
“女不教,母之过,这话倒是不错,”镶玉先把这盆脏水反扣在金夫人头上,然后娓娓道来,“可是您忘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虽然我这个玉府五姨太的身份岌岌可危,但毕竟现在我还顶着那个帽子,我还算是玉家的人。娘亲你若是下手动了玉家的人,我担心这会坏了我们金家的名声,危及金玉两家的和睦友好。”
镶玉这般滴水不漏的陈情,让金夫人哑口无言。
有仆妇已经把鞭子拿了过来,金夫人却死灰着脸挥挥手,那仆妇看着气场,早猜出现在谁占上风,马上低头把鞭子送回去。
沉默笼罩了一阵子,金夫人清清嗓子重张旗鼓地开口,“既然你都说你是玉家的人,我们金家怕是留不住你了。我厚着脸皮再留你吃个午饭,下午就把你完璧归赵地送回玉家。”
好狠的一招!打蛇随棍上,因势导利。
旁边机灵的丫鬟听了金夫人这般说,忙给厨房的传话。其余丫鬟也忙着去通知各位姨娘。
不多时,六位姨娘就带着各自的丫鬟仆妇赶过来,房间里顿时行礼声不断,衣彩珮光,兰麝氤氲,罗绮如云斗妖娆,各逞黛娥蝉鬓。
其中有位看着就气场强势些。绣刻丝瑞草云雁广袖双丝绫鸾衣,逶迤白色拖地烟笼梅花百水裙,身系软烟罗,发式是望仙九鬟髻,戴着玉石花头箍,还对镶玉屈膝福了福,笑喊一声,“姑娘”,声音甜糯糯的,很有粉腻酥融娇欲滴的味道。
“沈姨娘,”金夫人唤她,“你家珏儿身子可好些了?”
那沈姨娘僵笑着道谢,“多谢夫人关心,夜晚还是会咯血,白天稍劳累被会晕眩。”
“那可怎么好!”金夫人担心得有点夸张,跺着脚,“前段时间那太医院的老太医,不是特意来给珏儿把脉象,还开了五副药吗?怎会越吃越糟糕了?”
沈姨娘眸中闪过一丝凄厉,“真要多谢谢夫人,不辞辛劳地请了太医院的太医来给珏儿看病,还每日差嬷嬷过来督促他喝药。”她的声音在颤抖,“我想珏儿怕是拖不长了,谁要他是个男孩儿,而且是长子,最重要的是她母亲这般懦弱无能,保护不了他呢?”
这些话听得镶玉心惊肉跳,却听金夫人冷笑一声,“沈姨娘谦虚了,你这母亲做得也算尽职尽责,你把替珏儿熬药的丫鬟逼得跳井时,我还真看不出来你懦弱无能了。”
沈姨娘脸色苍白,正要开口,旁边早有丫鬟趁机打断似的禀告金夫人,“璿少爷来了!”
金夫人听了,假笑的脸马上“唰唰”换掉,笑得无比得意,“快抱进来,外面日头大,可别晒着了!”
镶玉一听就知道那个璿少爷是金夫人的亲生骨肉。想及自己刚才在大太阳下暴晒三个时辰,突然有些鼻酸,看来这本尊已经没了亲娘,只剩下爹爹了。对了,爹爹怎么还未现身?
门厅里,有七、八个丫鬟媳妇正垂手立在水晶珠帘前,见人来了,有争着打帘的,也有朝里通禀的,“抱来了抱来了!”
进来的是一个穿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的妇人,怀抱了个粉妆玉砌的娃娃。
那娃娃不过三四岁,苹果脸蛋上眉眼都没张开,就已经讨喜得紧,瞳眸像猫眼石似的流光溢彩,青丝细软光泽,白蟒箭袖,束发银冠,腰间戴着和田玉铃铛,摇摇晃晃发出清澈隽美的声响。
如果珏少爷一命呜呼,这璿少爷就是金家长子。镶玉想,同样是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只因为各自母亲强弱不一,命运就如此千差万别。
房里的丫鬟媳妇早屈膝,“璿少爷,仲妈妈。”想必仲妈妈是璿少爷的乳娘。
沈姨娘忙拿了紫色平金绣锦垫,放到金夫人的美人榻前。
金夫人诧异地把目光向沈姨娘转了转。她方才还未回答她的挑衅,现在用行动回答了。
镶玉理解沈姨娘的苦衷,就算儿子被正房害死,她好歹是个姨娘,还能在这金府少看少听少说,凡事忍耐,凡事宽容,凡事包涵,平平安安地熬到老熬到死。
所以还需要仰仗正房金夫人。
仲妈妈讲璿少爷放在锦垫上,璿少爷恭恭敬敬地跪下,“孩儿见过母亲!恭请母亲福寿安康!”说完磕了三个响头。
“哎哟哟,磕疼了吧?”金夫人心疼地把璿少爷拉入怀里,“到底是亲骨肉啊,还知道给娘亲请安,不像某些人的孩子,摆着少爷架子,仗着病体,对我这长房不理不睬。”
金夫人这话是真的欺人太甚了,镶玉偷瞄一眼沈姨娘,她倒是淡定,只是藏在纱裙里的小指微微有些颤抖,面上却陪着笑,“是啊,璿少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瞧这中规中矩的模样,比大人还沉稳有气势!”
丫鬟们端了小杌子给璿少爷坐,金夫人拉着他的手,细问了几句“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什么想要的玩意儿”,还吩咐了仲妈妈几句“不要晒着了”、“不要贪凉”、“晚上盖着肚子睡”、“不能让蚊蚋咬着了”之类的。
镶玉则一直无比同情地望着沈姨娘,仿佛透过她,看到自己的未来,同样的不敢怒更不敢言,同样必须隐忍苦熬。
其实,她们可以选择黄蓉小龙女王语嫣郭芙郭襄阿朱阿紫赵敏周芷若杨不悔小昭,偏偏当了怨妇。
仔细想想,在古代,女人的发展毕竟受着重重阻隔,社会不允许,家庭不允许,而自身再缺乏点勇气,女人要想立足社会,难之又难。大多数女人沦为怨妇,也就不足为奇了。
正越想越辛酸,突然感觉有人轻轻地在扯她的裙裾。
“二姐姐,你怎么又在发呆呢?”
声音如敲金戛玉,把镶玉吓得不轻,慌忙低头,可不正是璿少爷。猫眼石似的大眼眸闪着灵动好奇的光芒,澄澄地盯着她。
看来本尊和这弟弟关系不赖。本来呢,很多豪门大宅里,就算是姐弟兄妹,也常常不太亲密,并无甚交集。因为大族之家,自有章程,各子嗣们,各有各的院落,各有各的丫鬟妈妈,平日里各到大厨房取食,只有家族聚会时才会凑一块。
镶玉不知道本尊到底和这弟弟亲密到什么程度,怕太自来熟了会吓坏小弟弟,便只是笑。
笑总是不会错的。
正傻笑着,粗使的婆子搬来梨花木镶金边方桌,安置在金夫人的美人榻前。先上了璿少爷吃的三豆粥、猪胰泥和栗子糊,然后是三鲜鸭掌、淮山牛奶炖猪肉、黄瓜拌粉皮、清炒虾仁和杏桃鸡翅等五大开胃菜,全用青花釉里红玉碟装着。
丫鬟们捧了漱盂、巾帕恭立在侧,沈姨娘立在金夫人榻前帮她布菜。
虽不是官宦之家,但也讲究《论语》食养思想里的“食不语,寝不言”,镶玉和夫人姨娘们安静地吃过午饭,自有粗使婆子来撤桌椅,丫鬟们上茶上水果。
见主子们用餐完毕,等在外头的肖昇家的走进来。
这肖昇家的,原是金夫人的陪房。俗话说,“宰相门人七品官”,陪房因为娘家的身份,容易得到信任,陪房们也很乐意运用这样的信任,借了金夫人的虎威,对内自恃有宠,对外摆显身份,在丫鬟管事们中呼风唤雨,是金家最体面的仆妇。
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的典型“无事忙”。
她素日里就喜欢各处殷勤讨好,听风就是雨,此时她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进了门便说,“气坏夫人了,可了不得!这俩胆大上天的小贱蹄子,还没汇报,就把二小姐的包袱细软收拾到房间里去了!耳朵长哪儿去了!没听见夫人说马上要把二小姐完璧归赵啊!耳朵不管用,干脆割了得了!”
听到她说“二小姐”,镶玉叹息一声,撇过头去。
原来肖昇家的正一手拧着一个丫鬟的耳朵,一边把俩丫鬟拧进来,一边还死命地揪。
旁边蓁儿和谖草都忍不住轻轻“啊”了声,被揪住耳朵的俩丫鬟早哭得像个泪人,进门就楚楚可怜祈求似的望向镶玉。
镶玉很快猜出她们是自己手下的丫鬟,想必就是玥怡和晶琛了。
果然人善被人欺,果然嫁出去的女儿在娘家毫无地位。镶玉羞愤难当。
既然是自己手下的人,又是为自己办事,她当然毫不犹豫,挺身而出,“这位妈妈,她们都是遵照我的吩咐办事儿,是我耳朵不管用,干脆割了得了。”
说完,心一狠,右手抓起旁边的切水果用的玛瑙柄连环刀,左手扯住左耳耳郭,挥刀就要割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