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居然一言挑穿，渔嫣若一意否认，惹怒了她，那将会自讨苦吃。她堆起一脸笑，诚惶诚恐地磕头，“太后圣明，妾身不过混口饭吃，也无他技傍身，故而乔装打扮。不过，妾身对太后的敬仰出自肺腑，一直引以为楷模，若能有太后百分之一的聪慧，也不至于每天还要愁着下一顿吃什么。”
“于大状的嘴，果然不一般。”太后听着，轻轻一笑，轻抚着身边一株盛开的红牡丹，低声说，“晨瑶乃天下第一神医之女，骁王的腿都由她亲自来诊治，她手里一定有骁王详细的病情记载，还有那些药方，哀家要你把这些取来给哀家一看。”
原来太后也在怀疑骁王！渔嫣沉吟一下，小声说：“可惜骁王不喜妾身，恐怕接近不了晨瑶夫人。”
“你会有办法的。哀家给你三日，若你能办到，哀家会做主把你从骁王那里要来。玄泠国正在为六皇子向我后青国求亲，若你愿意，哀家能做主封你为公主，让你风光大嫁，去玄泠国重新生活。”太后折了朵牡丹花，簪在渔嫣的发间，退了一步，上下打量着，笑着赞叹道，“渔嫣的美，当配这牡丹，六皇子一定爱慕有加。”
不是御天祁，更不是云秦，太后又想把她当棋子送去和亲，居然还要她感恩戴德，渔嫣恨极了这老妖婆，恨不能把这花塞进她的嘴里，堵死她。可她只是微微地笑着，不露声色地轻抚着头上的花儿，状似欢喜，“妾身一定竭尽所能，还望太后多加垂爱。”
“一定。”太后笑意更浓，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胳膊。
“太后娘娘。”桂芸嬷嬷快步过来，俯在太后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太后脸色大变。
“居然有这等事？”
“是的，您看。”桂芸嬷嬷从袖中取出书来，递给太后，又附在她耳边小声说了些什么。
渔嫣眼尖，一眼认出这就是她和许家娘子写的那本《夜色狐异志》，再抬眼看太后，只见她脸色越来越难看，顿时心一沉，暗叫不好。太后守寡多年，宫闱秘传她在进宫前就与赵太宰有苟合之事，所以一直重用赵太宰。而这书里恰有一则是写侯门贵妇与人偷欢之事。太后如此震怒，只怕她会误认为在写她。如今状师身份已然暴露，太后再深究，就算这书上没用于安之名，只怕也能查出她这“主谋”。
“京中贵妇人手一本，宫中已经发现了三十多本，还有手抄的不计其中。这写书的人叫吴言，脸都不要了，当然无颜。”桂芸嬷嬷阴阳怪气地翘着兰花指，指向宫外的方向。
“这等污秽东西！传哀家懿旨，凡看此书者，一律杖毙。”太后脸色一垮，厉声呵斥。
渔嫣拧眉，不过一本狐怪书而已，你芙叶太后就没看过春宫画儿？居然就要杀人，看来进了宫，这人命就不是人命了。
正暗生忿意时，只听一道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太后怎么生这么大的气？是本王府里的奴才不听话吗？”
匆匆扭头，只见一众人正穿过长桥，走近小亭。御天祁一身明黄，御璃骁一身深紫，云秦和御天祁一向倚重的几位大臣随侍在后。
“皇帝和骁儿过来，怎么没人通报？哀家闲了，想和渔嫣说说话而已。”太后把书交还桂芸嬷嬷，一脸笑意，迎上前去。
“本是随意走走，不想打扰。”御天祁嘴里说着，眼睛却直直看着渔嫣，低声道：“皇嫂且先下去。”
渔嫣如释大赦，赶紧行礼，准备退下。
“慢着，留下伺候本王。”御璃骁却从鼻中发出一声冷哼，伸手拦住了她。
渔嫣无奈，只好转身。
“嬷嬷拿着什么？”御璃骁一转头，又盯住桂芸嬷嬷的手。
桂芸嬷嬷看上去极怕他，赶紧把书交了过来，“是本秽乱之书，王爷请过目。”
“念。”御璃骁却伸手挡开，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这个……”桂芸嬷嬷老脸一红，拿眼角看太后，开篇可就是一大篇男女交缠呢，她怎么念得出口？
太后还没看，不知其中原委，只挥挥手，轻声道：“你念给王爷听，他有伤在身，没精神看这些污秽之字，也让皇帝听听，我们后青国居然有这种东西。”
桂芸嬷嬷哪敢念？扑通一声跪下，磕头如捣蒜，连称有罪。
“渔嫣，你念。”太后拧拧眉，心中明白了什么，故意看渔嫣。
渔嫣大大方方地走过去，接了书，小声开念：“突有云飘来，遮去柔月，红绡帐内人影相叠，交颈而缠……”
她的声音很软，像一把柔柔的春光，仅这样念着，就照亮了男人们充满欲望的眼睛。她这反应也没什么不对，不知其内容，自然不怕念。
“好了！”太后脸色铁青，匆匆打断渔嫣，指着那书厉斥，“皇上，京中居然流传这等污秽之物，应当下令把写书之人斩首。凡敢再看者，行杖刑，打死为止。”
众人正沉默时，云秦独站出来，冲太后深深作揖，随后朗声道：“太后容禀，这书中大有乾坤。写书之人是以这种方式痛诉书中主角勾结朝官、贩卖假药、霸人妻女、害人性命，实乃无奈之举。这人文采卓绝，所配之图生动灵活、妙趣横生，可谓文画双绝，是不可多得之人才。”
“还有这等事？”太后凤眼轻扬，愕然问。
御天祁点点头，低声道：“早上药商金富自己用荆条绑着手脚，在衙门口磕头认罪，说是冤死之人变鬼，不肯饶他，所以自愿伏法，所供之官有六人之多。”
“此事非同小可，皇帝应当责令刑部、吏部细查。”太后眼神一变。
渔嫣在一边已震得回不过神来，昨晚金富被那“表哥”拿下，她还以为被他喂了白狮子，怎么会发生这样奇特的事？在京中拿下六名大官，那可不是小事！
“刑部、吏部皆有人入罪，赵太宰的亲内侄也在其中。”御天祁拧拧眉，低声道，“赵太宰为示公平，亲自主审此案去了。”
太后眼中精光一闪，转头看着御天祁赞道：“理应如此，皇帝做得对，若还有牵连者，绝不姑息。”
“太后英明。”众臣赶紧起身行礼。
“你们谈正事，只管去吧，不必每天来向哀家请安。渔嫣，你也去，好好伺候骁王。对了，哀家已令内务府给你二人送去了珍子露，让渔嫣早点开枝散叶。”太后笑吟吟的，一脸慈祥。
渔嫣佯作娇羞，盈盈下拜，心中却把这老妖婆问候了数百回。
推着御璃骁的轮椅出来，有湖风习习，蝴蝶翩翩，忽觉满湖风光大好。
此时的她，心里其实是极痛快的，让金富认罪伏法就是她的心愿，能拖六名恶官下来，也是件大快人心的好事，那“表哥”还算仗义！
突然，御璃骁开口了，“皇上一直看她，就这么喜欢？”
渔嫣慌慌扭头，只见御天祁果然正盯着她看，这眼神弄得她浑身不自在。
与渔嫣对视了一会儿，御天祁手指轻挥，众臣便识趣地退了几步。
“皇兄已有四美，瑶夫人与明月夫人皆人间绝色，至于渔嫣……皇兄不如割爱？”
御璃骁抬眼看着他，哑哑地笑，满脸疤痕揪得瘆人，让人不忍直视。过了好半天，他才大声说：“我平生最不喜欢做的事，便是割爱。别人越喜欢，我就越想留着。”
饶是御天祁再好的风度，也被御璃骁这几句话刺得变了脸。
几名大臣上前来，以如何退敌之事岔开话题，可是没几句又争执起来。云秦不时看向站在一边的渔嫣，从头到尾都不开口。
“桐城侯的心思只怕不在带兵打仗上，让他为主帅，皇上不如直接把边境四城送给天漠，以免将士们白丢性命。本王乏了，要回去休息，皇上为国操劳，多保重龙体。本王身体不适，告退。”御璃骁懒洋洋地一勾手指，让随行侍从上前来，推着他的轮椅离开。
云秦的脸色顿时铁青。
渔嫣冲他轻轻摇摇头，他太冲动，实在不是这些狐狸的对手。抬步时，她听到云秦愤愤地说：“狂妄自大。”接着便是某大臣的叹声，“昨晚从边境来消息，骁王旧部同时向军中还印辞行，声称要重回骁王麾下。他的九万精锐铁骑，无一人还留在皇上您指定的将军旗下，各将军居然都不敢拦。”
渔嫣大惊，这不是对御天祁最大的挑衅吗？
她抬眼看御璃骁，白发如雪，在风里乱舞，满背桀骜，的确是狂傲无双。
第二日。
京中盛传奸商金富被许秀才鬼魂索命，吓得投案保命之事，众人津津乐道，大赞许秀才是好鬼，为民除害。
念安把这些说给渔嫣听，她却高兴不起来。冷静下来的她，听到那六名官员的名字时才明白，为何太后当时看到这书会那样震怒，根本不是因为书中有贵妇偷欢的故事，而是因为奸商金富牵扯出的六人都是赵太宰门徒，其中一人更是赵太宰的亲侄子，替他办恶事最为得力，最受重用。
御天祁与赵太宰貌合神离，又不肯受太后控制，登基三年，一直想夺回朝政大权，此时机会大好，可以重挫赵太宰的锐气。可如此下来，许家娘子就惨了。到时候自己再拿不出骁王的药录，真会被那老妖婆活活丢进十八层地狱。那时候，没人救她，御璃骁不会救，御天祁救不了，云秦若一怒之下与太后为敌，也会受牵连。
“此事必不成。”她站起来，皱眉不展。
“什么不成？”念安好奇地问。
“你赶紧去，让许家娘子改名换姓，躲出京去。”渔嫣立刻吩咐。
话音才落，只见念恩一脸惨白地跑了进来，一把抓着她的手，牙关颤个不停。
“王妃不好了，许家娘子被抓了。”
“什么由头？”渔嫣心一颤。
“禁书。”念恩嘴一张，吐出了让渔嫣最担心的字。
她跌坐在椅上，太后出手太快了！女子写禁书，当以淫乱入罪，杀人重罪还不如此罪判得残酷。犹记五年前轰动京中的柳娘案，骑木驴，锥小腹……渔嫣浑身发紧，握了拳在额上用力捶了几下。
得赶紧想办法，一定要赶在太后下手之前保下许家娘子。再者，绝不能让金富有机会翻供，这样许家娘子也算有一个保命的借口，为夫报仇，情有可原。
“进去就用了酷刑，据说差点就死了。”念恩眼眶一红，声音轻不可闻。
“王妃，现在如何是好？逃吧！逃！”念安急得满头大汗，拿来两个大包布，开始收拾东西。
“不能逃，我不能丢下许家娘子一人不管！”渔嫣迅速镇定下来，快步走到大箱子边翻找。
“王妃找什么？”念恩快步过来，焦虑地问她。
“我父亲虽不在了，但他提拔的人还在。我去求刘大人帮忙，让我进一趟大牢，见见许家娘子，教她如何应对。”
“天啊，王妃，你干脆掐死我吧。”念安腿一软，差点没跌在地上。
渔嫣翻到了半只人参，许家娘子受刑，能让她补一下气。她指尖触到温润的玉佩，呆了一下，然后抓了起来，就这东西还值钱，拿去打点也行。
“若我未回，你二人只管去逃命，念恩知道我的银子藏在何处。”她找东西包了人参和玉佩，匆匆吩咐。
念恩一看她包玉佩，立刻夺了下来，死死抱在怀中，满眼热泪，“这是云将军送你的定情信物，你就这么一件东西了，还要舍出去？”
“东西哪有人命重要？许家娘子是听了我的话，才卷进这件事中，我怎能放任不管？给我！”渔嫣向她伸手，一脸坚定。
“那也不行，太危险了，绝不许你去。”念恩连连摇头，让念安过来，二人抱着一条腿，把渔嫣堵在屋里，不让她离开。
“念恩、念安，为人在世，哪能不讲义字？她那晚跪于我面前，被我说动，是我吞不下气，不肯服输，损了于大状的名气，如今我又怎么能弃之不顾？难道你们忍心见她去死？进了刑部大牢，女囚先杖二十，再用盐水浇泼，这叫洗罪孽，后用辣椒水灌喉，这叫清喉舌……”
“啊！”念安捂着耳朵，一声尖叫，小脸瞬间惨白。
念恩抖得越加厉害，半字惊呼也发不出。
这事，她们四名女子全有份，只要想想这酷刑，便觉得死了十回了。
“听我的话，明早不回，你二人赶紧逃命。”渔嫣夺了玉佩，换上男衫。
“可令牌已还，你怎么出府？”念恩追至门口，担忧地拉住她。
“爬墙！”渔嫣扭头，目光投向隐于树荫下的高墙。
王府东侧有荒园，念恩和念安小心地护着她爬过高墙。落地时，她的脚扭了一下，钻心地痛。
父亲的那位朋友叫刘源，如今就在刑部任职，他曾因疏忽办案差点丢官，是父亲见他平常还算忠厚，给他挽了回来，所以欠下父亲一个人情。那人胆小，怕惹祸上身，渔嫣软磨硬泡，足足求了两个时辰，那人才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但是并未收那面玉佩，更与渔嫣说好，不许牵扯出他，只许见见，马上就出来。
刘源手里有另一个女犯杀夫的凶案，为了渔嫣，把明日提审的事改成了下午。渔嫣在他的安排下，扮成女犯进了大牢。
牢房极大，关了数百囚犯，许家娘子在重囚区，得穿过重重牢门，往深处找。阴凉凉幽暗暗的牢中，充满了腐败的味道，熏得人作呕。蓬头垢面的女犯或坐或躺，个个枯瘦如鬼，不时有哀叫之声传入耳中，让人毛骨悚然。
渔嫣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找着了才受过刑、血迹斑斑的许家娘子。
这次的二十大板不比之前，是实打实地落在皮肉上。她一动不动地躺着，若不细看，几乎会让人以为她已经断气。
“许家娘子。”她蹲到木柱边，把手探进去，摸到了许家娘子冰凉的指尖。
许家娘子虚弱地睁眼，怔怔地看她。
“是我。”渔嫣握住她的指尖，眼眶一红。
“快走，我不会说出你的。”许家娘子眼睛里迸出光亮来，随即大颗的眼泪滚落。
“你撑住，”渔嫣从怀里掏出那半只人参，塞到她的手里，“许家娘子，你我同船，我绝不弃降。你信我，我一定救你出去。”
“那六人皆不同凡响，这祸事大了，我不能拖累你。”许家娘子把人参捂在心口，虚弱地笑笑，强撑着爬起来，绕过木柱与她紧握双手，“今生有幸强识王妃您这样的奇女子，是我的福分。如今我夫君之仇得报，我已心满意足，追随他去也好。”
“不要说丧气话，不管什么境地都不要放弃活着的希望。你会吃很多苦头，但请一定撑下去，我们会好的。”渔嫣一手抚开她脸上被血污黏住的发，压低了声音，“过堂时，我会有办法让你不再受刑，你切记，咬定自己是许家娘子，不承认是吴言，若再打，只管哭叫，其余话都等上堂再说。”
“王妃……”许家娘子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你敢写此书，便与我是同类人，这世间仅你我有这胆量，我绝不会让自己孤单。”渔嫣又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俯在她的耳边轻声叮嘱了一番。
许家娘子连连点头，泪如雨下，“是，我会撑下去。”
“你上堂时，我必到。记着我的话，保重。”渔嫣站起来，快步往回走。
“渔小姐。”一个嘶哑的声音拉住了她的脚步。
在这里，居然有人叫出她的名字！飞快扭头，只见对面的牢柱后，一名披头散发、满脸漆黑的妇人正瞪着一双眼珠朝她看。
“你是？”渔嫣缓步过去，认真打量她的脸。皱纹纵生，双眼浑浊，起码有五十多岁。
“我是东门刘氏。”那妇人把手伸得老长，哑声问，“你还好吗？”
渔嫣仔细想了想，东门有个刘氏，是接生婆，她怎么认得自己？
“挺好。”她点点头，扭头就走，在这里被人认出来并不是件好事。
“渔小姐。”刘婆婆又叫她。
“婆婆还有何事？”渔嫣转过头看她。
“有件事不知该不该告诉你……可渔大人是好人……”刘婆婆犹豫了一下，把枯瘦的手探出了牢柱。
“什么事？”渔嫣听她提及父亲，心中升起几丝疑惑，走到牢柱边蹲下。
“你父亲获罪之前曾找我问过话。”刘婆婆压低了声音，冲她招手。
“我父亲找你干什么？”渔嫣一怔，父亲怎么会找一位接生婆？
刘婆婆嘎嘎一笑，神秘兮兮地说：“别看我只是个老婆子，接生的手段，满后青国没人比得上，我能让你早几日出生，也能让你晚些日子出生。”
孩子到了时辰，自然得生，还有这方法？渔嫣拧拧眉，半信半疑地看着她。
“喂，快出来，衙门来提审犯人了。”女牢头探过头，冲她低叫。
渔嫣不敢久留，只好匆匆说：“我晚些时候再找你。”
“一定要来啊。”刘婆婆枯瘦的手摆了摆，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渔嫣点点头，把小青帽子压低了些，快步往前走。
女牢头给她指了从后门出去的路，以免撞上外人。
这大牢一间套一间，间间相连，又有通道纵横，如同迷宫。有的牢间是空的，有的躺着人。先帝时曾发生重犯逃狱再害人命之事，先帝便令能工巧匠重建了大牢，防止重犯逃狱。
渔嫣依着女牢头指的路走，渐入死境。从巴掌大的小窗子里透进些许光亮，勉强照着眼前巴掌大的地方，四周更加阴暗潮湿，而且再看不到出路，鼻尖里蹿进一股恶臭，让人无法透气。
她被困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