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20日——一个月前的晚上。
在市中心的高级西餐厅,一个高端的相亲晚宴正在举行。
相亲形式就是流行的八人晚宴Tableforeight,而所谓的高端——本来应该是指对参加者的学历、工作等有严格的要求——在这里,主要是收取的费用很“高”端。主办方的解释是,能付得起“高”端的费用,自然具有一定“高”端的背景。
“你们好!我叫马濯缨,是美术老师。”她惜字如金,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了。
八人的长餐桌上,只有对角线上的男士和她旁边的女士有礼貌地点头回应。
其余的人都只顾着低头吃东西,有那么一刻马濯缨以为自己参加的是扶贫活动,大家都是饿了好久的饥民。
还说是高端呢!
不过算了,她自己何尝不是为了吃一顿好的才来的。
“濯缨——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对角线上的男士悠悠地念出了《沧浪之水歌》,并且向大家解释道:“也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意思,劝人既要积极进取,又要有豁达的心胸。”
马濯缨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但因为忘了戴隐形眼镜,只是隐约看到五官端正的一张鹅蛋脸。
这个土豪还有点文化呢!
对面那个将高级西装穿得像地摊货的男人很快地塞了几块肉进嘴里,然后放下餐具,泛着油光的嘴唇一张一合:“名字搞那么复杂干嘛呢?我的就简单得多了,陈志强,志强志强,意志坚强。”说完便自己哈哈大笑起来,满嘴的肉都要喷出来了!
真是要多恶心有多恶心!
马濯缨顿时没了胃口,身体往后挪,尽量远离对面的男人,仿佛对面放置的是病毒制造机。
她旁边的女士也做了自我介绍说叫叶贤淑。
人如其名,温柔娴淑,马濯缨觉得这一桌子八个人,就她还像个人,所以对她友善地笑了笑。
对角线的男士——也就是有点文化的土豪,她留意了一下,名字叫冯从令。
其余的人狼吞虎咽一轮之后,开始聊起天来了。
“马小姐,你今年多大了?”陈志强就像是侏罗纪公园里面的刚捕食完的暴龙在嘶吼。
马濯缨努力再往后挪了挪,背脊已经紧紧贴着椅背了,她只好将餐巾拉起挡在前面,冷冷地说:“29。”
29岁又353天,还有十来天就是她的30岁生日了。
“马小姐,你看起来很年轻啊!不像29这么‘老’啊!”
他丝毫没有感到马濯缨在瞪着他,两片油淋淋的嘴唇还在继续动,“叶小姐,你呢?”
“我今年35岁了。”
“哇!35了!太老了吧!”
马濯缨拿起刀叉,越想越气,于是放手任由钢刀叉掉在瓷碟上,咣当一声。其余各人都惊讶地看着她,她挤出一丝假笑说:“不好意思,这牛排……口贱咬不动。还标榜说是什么高级上等货色呢,我看连路边摊的低级货也不如!”
其他人都偷偷看了陈志强一眼。
陈志强没有发现别人异样的眼神,继续发表他的“伟论”。
“你们这些剩女啊!自以为了不起的,左挑右选,又要帅,又要有钱,还要这样那样一大堆要求!我跟你们说,男人三十一枝花,但是女人一超过27岁啊,那个价值就直线下降了,再也不是你们挑男人,而是男人挑你们!过了30岁,哎呦,就是不值钱的地摊货了,半卖半送男人也挑不下手,简直就完全没有丁点市场价值了!”
马濯缨压着心里的火,装作饶有兴致问:“陈先生,您分析的很透彻啊!那您对于我们这些剩女的婚姻问题,有何高见呢?”
他得意地哈哈大笑,身体靠在椅子上,翘起腿,空间不够,餐桌都被他推动了。他说:“说不上高见,不过说句实在话,你们就别挑剔了,找个男人嫁了,踏踏实实过日子,叶小姐,你就别做梦了,即使让你遇到那些高富帅,你都已经35岁了,配不起人家了!马小姐,你也要捉紧时间了,别挑三拣四,男的,活的,就赶紧嫁了吧!”
马濯缨感到血液直冲脑门,她深吸一口气,笑着说:“是啊,陈先生说得甚为有理,剩女就应该踏踏实实选择像陈先生您这种——”
他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像您这款,是叫做穷矮锉,还是土肥圆来着?不过我觉得您将这六个字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的脸一下子黑了,恶狠狠地瞪着马濯缨。
马濯缨对着他礼貌地一笑,笑容里充满了嘲弄。上甜品了,马濯缨忽然又有了胃口,如果要她点评今晚的食物,那最好的一定就是这道甜品。
晚饭之后的就是主题活动,工作人员发给每位参加的男士和女士半个心形,上面印有浪漫的爱情诗句,大家就要找到和自己匹配的另一半。
马濯缨看看自己手上,写的是:此恨绵绵无绝期。
竟然用注定是爱情悲剧的诗句来配对,这个活动还真有“文化”啊!
她忍不住冷笑了一下。
“马小姐,你的是什么诗?”陈志强一脸蔑视,“依我看,最适合你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
“无才?就是像您这样吗?我这哪能和您相提并论呢!”马濯缨很认真地说。
“你……”
“礼尚往来,我这个无才的小女子也想到一句,特别适合您的——墙上芦苇,头重脚轻根底浅;山间竹笋,嘴尖皮厚腹中空!”她眼睛骨碌碌一转,“唯一不足的就是很难找到和您配对的女子……真可惜!”
陈志强想了好一会儿,似乎弄懂了意思,气得牙恨恨的,拳头一下子举到耳边。
马濯缨吓得眼睛闭起来。
过了半晌,没有动静,她便小心翼翼睁开左眼,见到冯从令正一手捉住陈志强的拳头,小声在他耳边嘀咕几句。陈志强怒冲冲地瞪了瞪马濯缨,然后愤愤地走开了。
马濯缨放心地睁开右眼,礼貌地向冯从令道谢后溜到角落,倚着墙壁。一个人站在那儿发呆。
没多久,全场的大部分都已经配好对,一双一对地站在一起,剩下几个在人群中穿梭,大声吆喝着另一半的句子。马濯缨看也差不多了,站直了身体,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你是不满意这个相亲活动本身,还是不满意相亲的对象呢?你都叹气好几次了!”
她惊讶地回头,看见不足半米开外有另一个人——冯从令,他双手绕在胸前,肩膀倚着墙壁,对着她微笑,风度翩翩。
他迈了两步走到马濯缨身边,她终于看清楚他的脸,如同漫画走出来的美少年一样。
“看来我们是一对。”他浅笑着说。
马濯缨一脸不解。
他示意场中的人群,马濯缨这才发现,在她晃神的时候,其余的人已经全部配好对,刚好剩他们俩在这边。
他将手上的半个心递给马濯缨,她接过一看,写的就是:天长地久有时尽。
“主办方用《长恨歌》还真让人尴尬啊!”
他依然保持着浅笑,那笑容足以迷倒这一屋子的女生。
马濯缨下意识撅了一下嘴。
“看来你是对我——不太满意……”他的浅笑变得有点尴尬。
马濯缨摇头否认:“不!也没有什么满意不满意的,我就是来吃饭而已。”
“吃饭?”
“这个……一言难尽……”
马濯缨不太喜欢和陌生人说话,但看到对方好像蛮期待她的解释,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道:“我的同事一个月前报名了这个活动,但上星期她交到男朋友了。主办方又不肯退钱,刚好她欠我人情,就硬要将这个名额塞给我。”
同事一副她捡到了大便宜的表情马上浮现在脑海,使她恨恨地咬牙切齿。
冯从令看着她气鼓鼓的样子,扑哧一下笑了:“你的同事欠你的人情还真大,一个不小心,你收获的可是终生幸福啊!”
马濯缨第一次发现“一笑倾城”这个词还可以用在男人身上。
她故意别过脸,冷笑着说:“终生幸福?在这里?”
冯从令眼睛骨碌一转,凑近她耳旁,低声说:“不瞒你说,我也是被迫来参加的。既然饭也吃了,不如我们一起离开这里,找我们的终生幸福吧!”
找终生幸福?
马濯缨睁大了眼睛盯着他看,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
他看着她,狡黠地笑了笑,忽地捉住她的手,拉着她往外跑。马濯缨没反应过来,双腿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跑。可能是他们的行动太突然——当然其实主要原因是钱已经交了——工作人员没有拦住他们,冯从令一直拉着她跑出这座建筑物才停下来。
是因为跑步吗?为何心跳不已?
马濯缨摸摸心脏,发现另一只手还被冯从令紧紧握着。她用力甩开他的手,生气地吼道:“冯先生,我看你人模人样的,但脑子病的不轻啊!你干嘛将我拉出来啊!”
冯从令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人模人样?这算是你对我的称赞吧?你的正面评价惜字如金,这四个字很珍贵啊!谢谢!”
马濯缨哭笑不得。
“对不起,但是你不觉得很刺激、很有意思吗?既然你也认为那里面不可能找得到终生幸福,与其在那里格格不入,浑身不自在,何不离开,不要将时间浪费在不合适的人身上?”冯从令收起笑容,一板正经地说。
虽然马濯缨心里认同,但还是很恼火:“你想走你就自己走,我自己有腿,我想走的时候会自己走出来!你真的很没礼貌!疯子!就这样吧,拜拜!”
她走出十来米,冯从令再次追上来,“对不起!我这人是想到什么就做什么,刚刚是我不对!”
他的笑容让人心都软了。
但马濯缨只是回应一个恶狠狠的眼神,然后继续往前走。
“要不这样,我向你赔罪,我请你去吃夜宵吧!”他看见她不说话,继续讨好地说:“马小姐,只是一顿夜宵不够,我将你拉出来,连累你损失终生幸福了,要不我赔你一个男朋友!”
“哈哈!”马濯缨停住脚步,做作地假笑了几声,问,“冯先生,你如何赔我男朋友啊?”
“我啊!”
“什么?”
“我本人赔给你,做你的男朋友!”他自信满满地说,“我是一个很不错的男朋友,‘人模人样’,另外还细心体贴,温柔浪漫,入得厨房,出得厅堂……”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冯先生,你还是赶快回家吃药吧!为什么放弃治疗!”
马濯缨嗤之以鼻,还是向前走。
冯从令挡在前面拦住她问:“我是认真的!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我也想做你的男朋友!我有什么不好的吗?”
她往旁边迈了一步,不耐烦地说:“没有,你很好。但我不需要什么男朋友好不好!别再跟着我了,拜拜!”说完便大步流星地往前走。
冯从令看着她越走越远的身影,脸上露出了微笑。
位于新城区的住宅小区,交通方便,闹中带静,马濯缨几年前将父母留下的保险金取出来,买了这里一户面积比较小的、被称为单身公寓的房子。
马濯缨气呼呼地穿过小区花园,花园里有不少人在散步,或是闲话家常,但大家对马濯缨都是视若无睹,她平时从不搭理别人,更不会主动搭讪,住在这里好几年了,除了物业的几个工作人员,她谁也不认识。
她倒是乐得自在,自顾自走好自己的路,平时邻里之间关系好的,互相串门,嘘寒问暖,组织活动之类的事,她总是嗤之以鼻,认为他们都是假惺惺,虚情假意,和浪费时间。
所以别说她怒气冲冲的样子,即使她哭得梨花带雨的走过,也不会有人关心理会的。
刚迈出7楼的电梯,马濯缨就听到一阵震耳的音乐。她顿时感到血液冲上脑门,火冒三丈,一个箭步冲到一扇厚厚的防盗门前。
“喂!701!请把音量调小,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这样打扰到别人的!喂喂!”她用力拍了好一会儿门,701的音量却丝毫半点变小的意思。
她更是火大,更是不屈不饶地拍门和叫喊,左手累了换右手,右手疼了左手继续,终于,十分钟后,701号房的音乐关了。
马濯缨这才停下来,带着胜利者的姿态,向自己家——702号房走去。
“死老女人,自己空虚寂寞,还看不得别人快活!活该嫁不出去!”
从701里面传出骂声。
马濯缨又火大了,立马回头想找对方出来理论,手都要拍到门上了,却又放下来,跺了跺脚,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装听不到,愤愤地回家去。
打开房门,马濯缨一脚踩到了滑滑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宣传单。
她捡起宣传单,气得几乎跳起来,二话不说,立刻拨物业电话,一接通,对方那个“你好”的“你”还没说完,她就噼里啪啦地开始投诉:“你们是怎么干活的?我家门底下居然被塞了传单!你知道你们是有多幸运吗?这次进来的只是派传单的,万一混进来的是小偷,甚至是杀人犯,你们知道后果多严重吗?我们住户有什么财产上或者身体上的损失,你们要怎么赔偿?我们几百户人的性命财产都放在你们手上了,你们有点责任心好不好!”
电话那边怯怯地问:“请问是702的马小姐吗?”
“是我!”这样骂完一轮,马濯缨感到心里舒服了一点。
“对……对不起,马小姐,您的问题已经记录下来,我们……我们会改进工作,谢谢你的意见!”
“你们每次都这样说!楼下的积水我都已经投诉过无数次,我刚刚回来还是看到一摊水!还有701的噪音问题,已经严重影响到左邻右舍的正常生活!你们就会嘴上说改改改,结果一点进步都没有!”
电话那边支支吾吾的。
马濯缨心里的闷气去了大半,听着对方像受惊小鸡一样的声音,不忍心再为难,“好吧!反正你们作为物管的,要有物管的责任心!我会密切关注着你们的处理情况的!”
挂掉电话,家里安静得只有冰箱制冷发出的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正想将手里的宣传单扔进垃圾桶,不经意看到纸上印着:一证在手,走遍全球——本市最专业的考证培训机构。
马濯缨胸口那股气又堵起来了,她将纸用力捉成一团,丢到垃圾桶。
证书!证书!证书!
小时候要三好学生证,长大了,要有大学毕业证、英语四六级证和各种专业技术证书,工作了,就要努力赚到房产证——然后,就是结婚证书。
没有拿到应该拿到的证书,就说明你是失败者!
最讽刺的是,这些证书不是你人生过得有多充实、多幸福、多开心的证明,而只是你活得不比别人差的证据。人是社会性的动物,生存的意义就是让其他人看得不爽,就是在别人拿不到这些证书的时候,而你拿得到!让别人羡慕你,妒忌你,永远仰视你!
马濯缨让人家不爽了二十几年,读书的时候该拿的奖励都拿过了,工作虽然说不上是最好的,但至少是体面的教育工作者,房子虽然不大,但还算交通便利,配套完善,她就是一直让别人跟在她背后跑,从未落后,却终于在拿结婚证的竞技中败了下来,成为别人眼中的笑话。
她瘫坐在单人沙发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长长地呼了出来,再三重复。
其实一个人没有什么不好的,所谓友情、爱情和亲情,也就是一个合作关系而已。合久必分,每段关系都会终结,注定终结的事又何必开始呢?
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凭什么要按他们的标准去生活?
我就是要一个人!一个人的精彩生活!
马濯缨感到心中的闷气慢慢抒出,心情也好多了。肚子这时候才有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咕咕地叫起来。
刚刚被那恐龙影响胃口,都没有好好吃过东西,真是亏大了!所以,何必因为别人的无知而亏待自己呢?
想通了,马濯缨感到浑身上下舒畅,于是站起来,开始煮面。
她的房子方方正正,一眼就将整个家尽收眼底,也幸亏一眼可以看尽——屋子本来有明亮阳台和大窗户,可都被厚厚的窗帘遮蔽起来了,只是两块布,就将一切隔绝,屋子里黯淡阴沉,冷冷清清的,要是说藏着什么也不奇怪。
吃完东西,洗漱完,马濯缨躺在在床上,那个叫做“冯从令”的男人的笑脸浮现在眼前。
长这样还要相亲?说什么赔我一个男朋友?脑子可能有问题,不!一定是疯子!
她翻了个身,很快就沉沉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