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素说:“你们都嘲笑我!你看着吧,我一定会让您倒立着跳舞给我看的!”
吴娘娘放下筷子,笑起来:“好啊。”
徐冰没有耐心看素素逞能,决定离开,李同送她上车。徐冰还不死心:“我可以和你交换。”
李同愣了一下:“交换什么?”
徐冰说:“冬冬告诉我,她妈妈为什么会带他来找我。”
李同脸色变了:“为什么?”
徐冰说:“你先告诉我,我昨天晚上到底干了什么。”
李同在徐冰耳边嘀咕了几句,徐冰眉毛都立起来了:“真的吗?”
李同说:“该你了。”
徐冰恶狠狠地上了车,锁好车门,降下窗户对他说:“我终于也可以折磨你了,再见吧。我就是不告诉你!”
徐冰开车走远了。
一路狂奔,徐冰把音响开得老大,下了车摔门而去,咚咚咚地进了厨房,发狠似的,剁一块肉,剁得案子梆梆响,满脸都是汗。周围的人心惊胆战。
值班经理匆匆忙忙地进来,没头没脑地奔了徐冰去:“九号台顾客找。”
徐冰把刀顺手往案子上一剁,跟出去。厨房里的人都拥到通道门口的玻璃上看。
一男一女坐在一张桌旁吃饭,值班经理和沉默的徐冰站在他俩跟前。
女孩指着一道白汁海棠鱼,问徐冰:“这道菜有多少卡路里?”
徐冰真懵了一下。
女孩说:“我正在运动减肥,吃饭要算热量的。”
徐冰拿起筷子,把鱼丸夹开:“这外面是鱼清,里面是猪肉、鲜虾、香菇、火腿,用鱼清包好了,蒸四分钟,用淀粉勾芡,淋香油推匀,出锅浇上去,我只知道这些,不知道什么卡路里。”
女孩不依不饶地说:“我问你克数!”
徐冰背书一样:“香油半勺。淀粉一大勺。水淀粉一小勺。清汤、上汤三大勺,色拉油两大勺。”
女孩对着电话:“你等一下教练。”之后女孩把脸冲着徐冰,“什么大勺小勺的,要精确,我在运动减肥你不知道吗?卡路里!厨师不懂卡路里?”
徐冰摇摇头。
女孩说:“干脆这样吧,你就只蒸鱼丸,上面淋的东西就不要了,好不好?我觉得热量太高。”
徐冰沉默半天,硬邦邦地说:“不好。”徐冰把那盘菜端起来:“里面的肉馅,两个厨师要干一个小时,这是今天早晨剔下的鲜鱼肉,这道菜,是粤菜中的招牌,这么好的东西,你不去享受,问我卡路里,你根本不配吃它!”
徐冰捏起一个鱼丸放到嘴里,恶狠狠地嚼着对值班经理:“给她结账!他们不配吃我的菜!”
徐冰端着菜走了,那一男一女才清醒过来,女孩一脸震惊。
男孩一拍桌子:“你们这叫什么厨师?会说人话吗?”
徐冰转身就走,进了储藏间,那盘菜放在她旁边,她坐在两箱酒上,垂头丧气,左手抠着右手。
值班经理把储藏室的门推开,让在一边,饭店的大老板来了。
徐冰站起来,倚着墙,眼神涣散,也不看他。
大老板说:“最近压力也比较大吧?这样失态不是第一次了。”
徐冰无可无不可地说:“那不是我理想的顾客,我做一道菜就是希望被人喜欢吃,我才不管什么狗屁卡路里。”
大老板温和地说:“这样吧,你回家休息两天。冷静下来再回来。”
徐冰抬头盯着老板:“别动我手底下的人,我走。”
徐冰出去,厨师们不敢正眼看她。徐冰一直走到换衣间,等到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便服,怒冲冲地消失了。
对面饭店里,时慧宝、顾小磊、小滑头、李大嘴、装在笼子里的毛琳达,排成一溜坐在街边上。他们背后,工商局的人正在给饭店贴封条。
李大嘴冲着顾小磊:“野鸡野鸭,现在好了,我们都陪着你当了野鸡野鸭了,什么烂主意!”
顾小磊无力地争辩:“他们真吃野鸡野鸭的没抓到,净抓我们。”
小美说:“不知道哪个黑了心的又吃又告状,太损了。”
小滑头可怜巴巴地说:“宝哥,你找别的工作得带上我。”
时慧宝说:“你们别没完没了了,大家聚起来不容易,以后接受教训,什么野鸡野鸭不着调的事不要再搞!咱们到哪个饭店都是一支完整的厨师队伍,不要散。”
时慧宝站起来,看着大家沮丧的样子,时慧宝鼓励大家:“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小滑头和小美还都没听过当年咱们住在一个屋里,我拿嘴给你们说菜谱的时候,你们都要出来跟着我干。”
看着大家还是没提起精气神来,时慧宝带着大家唱歌:“人生短短算个球,不醉不罢休。”
几个人笑起来,一辆车在后面停下,大老板下了车仰头看,金砂饭店,又看看这群笑得前仰后合的厨师们。
大老板低头看笼子里的猫头鹰,又看看唱歌的时慧宝,大老板也笑了。
8.是谁种下的纠结
心情极度郁闷的徐冰,此时此刻,坐在车上,想起了冬冬,她想起来冬冬给她说的那个故事,巨人的花园,那说故事时的温暖情景,一一在她眼前浮现。她原本计划开回家的车忽然转头,向冬冬的学校驶去。
学校操场上,冬冬正在跟其他小男孩踢球,徐冰和几个家长一块儿,站在看台上看。徐冰看着冬冬直愣神儿,其他家长欢呼她也跟着欢呼,都不明白为什么。
一声哨响,球赛结束,孩子们像小鸟一样各奔各的家长,徐冰看着其他家长,都从口袋里掏饮料,不好意思冲着冬冬笑:“我一会儿出去给你买。”
徐冰给冬冬在学校门口的便利店里买了他最爱喝的橙子味的酸奶,冬冬可开心地拉着她的手。徐冰和冬冬上了车,把车一路开到了海边。
海边已经有了不少人,几对情侣零零散散地坐在岸边,徐冰和冬冬一大一小的身影,显得很是特别。两人手拿饮料,坐在海边。冬冬懒洋洋地倚在徐冰身上,徐冰望着他:“喜欢住在阿姨家还是奶奶家?”
冬冬说:“都不喜欢。我想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别的孩子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徐冰没吭声。
冬冬说:“你要是有个宝宝就好了。”
徐冰吓一跳:“说什么?”
冬冬说:“大人都没意思。”
徐冰说:“我原来想过,大概有一个和你那么大的小东西,瞎想的。我平时太忙了,正好要辞职,可以好好想想他。”
冬冬说:“他有那么大吗?”
徐冰比画了一下:“有那么大。”
冬冬说:“在哪儿呢?”
徐冰指指天空:“那儿呢。”
冬冬知道是逗他,笑了几声。
徐冰说:“反正你看着吧,我要好好开始一个新生活了。”
吴娘娘在葫芦架下面支了一张小桌,小桌上泡着茶,她舒舒服服地坐在躺椅上,身后的房门敞开着。素素蹲在地上擦地,已经是一头大汗了。素素来回擦了两趟,觉得腰都别扭,倚在门框上休息。
吴娘娘扭头看见她:“给老太太干活都要偷懒。”
素素不解地说:“干完了呀。”
吴娘娘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看房间的地板:“这么多水印,柜子底下都擦过吗?全擦干净,打蜡,用干布抛出来。”
素素说:“其实你可以买个吸尘器,有一种前面打蜡后面抛光的,你要是找不到,我可以帮你买--”素素说不下去了,吴娘娘根本没听又坐回去。素素在后面做个鬼脸。
吴娘娘坐在桌边,抱了一盆扁豆,慢条斯理地把豆线剔掉。素素发了狠一样,把地板蜡打完,自己检查完毕,擦着汗冲着吴娘娘笑。从自己的包里掏出本子和笔,做出一副准备记录的样子。
吴娘娘奇怪:“你干吗?”
素素说:“等着你教我,我记笔记。”
吴娘娘把一盆豆子推给她:“把它摘出来。”
素素放下本子和笔,开始摘扁豆线:“今天中午吃扁豆是吗?”
吴娘娘说:“就你吃。把豆角洗干净,放在笼屉上蒸熟,什么都不要加,端出来以后,给自己倒一碗酱油,蘸着把它吃掉。”
素素迷惑了半天:“只有酱油?”
吴娘娘说:“你可以焖一点米饭。”吴娘娘端着盘子出来,盘子上放了几个小菜,香气扑鼻。素素耸着鼻子,狠吸了一下,跟在她后面出来,她手里端的盘子上放了一盘蒸扁豆,一小碗米饭,和一小碗酱油。
两个人一桌吃,素素只能蘸点酱油把扁豆塞到嘴里去,狠吸一口气,扒米饭吃。
吴娘娘看她的样子奇怪,她又在夸张吸气的时候,吴娘娘忍不住问她:“出什么怪态?”
素素陶醉地说:“学阿凡提。不是有个笑话吗?阿凡提闻到巴依老爷做菜的香气,巴依老爷要收他钱,阿凡提让他听了一下钱的声音,你没听过吗?”
“无聊。”吴娘娘受不了她那能作的架势。
素素说:“你炒的菜实在太香了,我闻一下就很下饭。我看看都是什么?”
素素把筷子伸过来,被吴娘娘的筷子挡住。
吴娘娘说:“有话说在前面,小东西,想跟着我学呢,一点错也不要犯,只能吃我让你吃的东西,受不了可以走人,不许骗我。”
素素悻悻然地把筷子缩回去,挑起扁豆来吃:“一顿吃不完这么多扁豆啊。你不来一口吗?”
吴娘娘说:“不用了。全是你的,如果吃不完,晚上还可以再吃一顿。”
吃完饭,素素又被发配到院子里做农活。整个一个开心农场啊,一片片的小田地,被吴娘娘折腾得整齐划一。
素素快吐出来了,手里提着一大袋沤臭了的豆瓣酱,用铲子给西红柿松土。吴娘娘坐在一边的躺椅上指挥她:“你慢点,再慢点。你要把西红柿搞死了。”
素素说:“不就是打洞吗?”
吴娘娘说:“像你那样搞法,会伤根的,斜着,在根相反的方向四十五度角打下去,拜托你!”
素素干脆连铲子都不用了,跪在地上用手刨了一个洞,从塑料袋里往里倒豆瓣酱。
吴娘娘急了:“你要干吗?这是上肥,不是浇花,这种底肥上一点就可以,上多了会烧死的,掏出来!”
素素说:“啊?特别臭!”
吴娘娘没说话,素素忍着恶心,又把黏糊糊的豆瓣酱掏出一大半来堆在一边,伸手去刨另外一个坑。
晚上,吴娘娘一边看电视一边吃菜,素素用两块毛巾包着手,不知道从哪里搞了一把叉子,连酱油都不蘸,还在吃蒸豆角。
吴娘娘偶尔看她一眼:“那肥料是豆瓣酱,又不是大粪。”
素素脸色苍白,伸手制止她,闭目养神半天才睁开眼:“你能不能吃饭的时候不说这么恶心的事儿啊?”
吴娘娘笑了一声,接着吃她自己的饭。
素素说:“我觉得我手没洗干净,我觉得我全身都臭烘烘的。”
院子里响起停车的声音,素素不老实,扭头去看,李同领着冬冬进来。
素素本来就好热闹,拍手大叫:“来,冬冬!你今天都吃什么好的了,跟我说说。”
冬冬往素素面前跑,快跑到突然急刹车,捏着鼻子往后退:“你怎么臭烘烘的?”
素素很无奈,接着吃扁豆。
李同看了一眼蒸扁豆,差点笑出声来,接着很严肃地对素素说:“你吃完了我有事找你。”
吴娘娘仰着脸看电视,半天冒出一句:“吃完了别忘了刷碗啊。”
素素没吭声。等她吭哧吭哧地刷完了碗,时候已经不早了。累了一天的素素腰酸背痛,浑身还忙得脏兮兮油腻腻的。
李同开车送她回去,素素打开车窗,半个脑袋露在外面。
李同忍住笑:“没事,没那么臭!”
素素说:“真的不臭吗?”
李同说:“闻惯了就好了。我妈脾气本来就不好,受不了你就别去了。你没看我都躲着她?”
素素说:“别的倒好说,天天吃扁豆可受不了。我都觉得我像个兔子了,简直就是吃的兔子菜。”
李同说:“可能还要吃很久,你还打算去吗?”
素素犹豫了好长时间:“唉,我不知道。有时候真觉得前途很渺茫。”
车开到素素家楼下,李同绕过来,绅士地把车门打开,素素下来。
素素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同把她拉来走出几步:“徐冰要辞职你知道吗?”
素素说:“啊?为什么?”
李同说:“情绪不太好吧?听说跟顾客吵起来了。”
素素说:“她一直情绪都不太好。”
李同说:“我找你是想让你抽时间去看看她,从那天晚上喝醉了,她就一直没缓过来那个劲,你去比较好。”
素素说:“为什么不是你去啊?”
李同说:“她再不回去工作,厨房就是别人的了,让她最好职业一点,闲久了,人会发疯的。”
李同开车走了。
素素洗完澡,躺在床上了愣神。她有一个想法,明天早上一定要实施。
清晨,阳光洒进房间,徐冰还在梦中酣睡,听到外面有人持续地敲门,徐冰穿着睡衣睡裤起来,心烦意乱地把门打开,愣了一下,素素站在外面。
徐冰打着哈欠回去,连门都不关,把自己又扔回到床上。
素素关了门跟在她后面进来坐下。
徐冰不耐烦地、睡意蒙眬地回答她:“吴娘娘教你什么了?”
素素说:“吴娘娘?”
徐冰说:“就是他妈,我们上学的时候给她起的外号。”
素素说:“天天干活,吃素菜。不过我很有信心。”
徐冰冷笑两声。
素素看着徐冰半天,突然问出来:“冬冬他爸爸--你们谈过恋爱的吧?”
徐冰本来睡意蒙眬,听到这话,两只眼睛突然睁开打量着素素。
素素说:“我没有别的意思,他让我来,他自己不肯来。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徐冰笑了一声,索性全盘托出:“我们都开始拍婚纱照了,他忽然变卦,和我最要好的朋友结婚了。我当时一个人在街上走到天亮,进了图书馆,把所有的书都看完了。”
素素说:“那为什么呀?”
徐冰说:“我只看每本书的最后一页。”
素素说:“啊?”
徐冰说:“这样在我死之前就知道很多结局了。”
素素忍不住笑起来。
徐冰说:“我把牙刷柄磨尖了,割腕,害怕血凝固了,把手泡在水盆里,后来失血过多,昏迷过去,迷迷糊糊到了一个房子里,看见很多熟人,每个人一张床,坐在上面等,大家都不说话,也没心情说话,那个时候你才明白,活着是一场空,你到那儿的时候才知道,只有美好的记忆,才是人生最大的财富。”两个人都沉默了。
素素说:“我本来不想打听,就是好奇,对不起!”
徐冰半天才说:“冬冬他妈带着孩子从美国回来,她打电话给我,要和我当面谈,结果没见到,她死了,你知道她想说什么吗?她想跟我说对不起,真可笑,她什么都有了,然后跑过来说,对不起,我把你的人生抢走了,原谅我吧!”
素素说:“她都去世了就不要那么生气了。”
徐冰突然从床上坐起来,怒气满面:“不要在我这里充大人,你以为你谁啊?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这样讲话?你和他们有什么区别?一样在背后嘲笑我,老处女?怪人?还有更难听的话吧?我不知道。”
素素说:“我没有。”
徐冰说:“小姑娘,不要以为你年轻,你长得漂亮,滴滴答答,时间一天天过去了,到了我这个年龄,你哭的时候都没有人愿意听。我原谅全世界了,可我的人生没了。我对谁都好,可是每个人都打我一个大耳光,这就是下场。不要在这里卖弄你的善良逻辑了!”
素素说:“你喝醉了也是这么说的!”
徐冰一愣,终于知道喝醉的那天,自己都瞎说了些什么了,她转脸便傲慢地给自己接话,以免这个停顿过于尴尬:“对,现在我也这么说,怎么着吧?你以为我还在乎那个孩子爹吗?可笑!第一,我比你们都干净,第二,我比你们都正直,第三,如果我说错什么或者做错什么,请参考以上两条。”
素素也被她气得没辙了,站起来就走,走到门口才想起来:“你要再不去上班,厨房就归别人了,我来就为亲口对你说这句话。早知道我就发短信了!你的人生太悲剧了,我不要成为你人生的一部分!”
素素走了,徐冰在家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她推门出去,锁好了门上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