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刚贤华老师傅是个不大与人交往的人,在朱光祖找了夜梦长之后,夜梦长原让他到装配分厂看车库。老人今年五十三岁,再有几年就能退休了,他干了一辈子活,一点儿也闲不住,他对库里的每一台机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把它们擦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厂子不行了,多数职工下岗了,在岗的除了偶尔一月开上几百元的生活费外,有时几个月也见不到一个铜板,所以,大部分人到厂里晃一下就回家了。他们有的在外面打工,挣几个外快做饭钱;有的晚上在外面打工,白天在班上睡觉。整个装配分厂除了厂长书记外,只有他一个坚守八个小时,如果接班的不来,他就一直等着。车库偏僻,这两年成天半月难见一人,昨天下午因为老伴儿病得很凶,他在家里伺候,对于封库之事一无所知,一见装配分厂大门紧锁,上面贴着封条,心里“咯噔”一下。他来到车库一看,发现也被封了,想到以前的那些传闻可能要兑现,老人一下子呆住了。
自赵大庆当了秦机厂的厂长后,秦机的日子就难过起来,夜梦长接了赵大庆,秦机更是雪上加霜。他没有朱光祖的能力,没有朝阳的关系,更没有赵大庆的后台,余骥驰又在下面给他胡来,使他疲于奔命,到处塞窟窿、堵漏洞,生产无法正常进行,再加上相关一些厂家将秦机的拳头产品全部剽窃,他们好不容易造出来的机子却压在库里,致使厂子只出不进、负债运行、捉襟见肘,银行不再给贷款,厂子就像一匹负重的饿马,无法再动了。工人想干活也没活可干,即使找了活干,也没有地方给你开资。一时间,年轻的四散打工,年老的靠挖野菜、捡破烂来延续穷困的日子,工厂犹如一座空旷、阴寂的坟莹,没有一点儿生息。除了中干和少数忠厚老实的老职工,大多数职工都像没有那个厂子一般,他们宁愿在家里打牌睡觉,也不愿多看厂子一眼,只有华师傅照常上班。华师傅是老党员,吃了一辈子国家饭,他下岗半年多,惶惑焦急、无所适从,朱光祖给他开后门让他上班了,虽然没有工资可开,他却不能对不起徒弟的人情、对不起夜梦长。他认为,厂就是他的家,现在发不出工资只是暂时的,只有在厂里上班,才是正事,心里才踏实安稳。可是,现在门被封了,他无法再上班了,觉着有一种跌下悬崖的失落。他心里猫抓一样,突然觉着头“轰”地一下,身子和周围的一切都摇晃起来,他连忙靠在大门上,不让自己倒下去。
“华师,你怎么啦?”不知过了多久,李小成在他面前喊道。
“啊,没,没怎么……”华刚贤喃喃地说,“我,我头有点儿晕,靠在这儿歇一歇。小成,你怎么转到这儿了?”
“我听人说您来上班了,我想您看见封条会走的,看了半天没见您下来,怕您出事儿,就来看看。”李小成过来,扶着老人说。
华刚贤是朱光祖分到秦机厂,在装配分厂实习时的钳工师傅,他为人老实、性格软弱。在朱光祖分到华师傅手下不到半个月的时候,突然得了病毒性痢疾,人拉的不像样子,情况非常严重,华师傅夫妇就像父母一样,没黑没明地守在他的身边,直到他脱离危险。对于这位正直善良、忠厚老实的老工人,朱光祖非常尊敬,每到缝年过节,只要他在厂里,他都要买上两瓶酒,提着两包蛋糕或者点心去看望老人,和老人谝一谝、坐一坐。前年,华师傅的老伴儿肺癌手术,朱光祖不但像儿子一样和师傅轮换守在师母身边,还给师傅出了三万多元医疗费,把老人感激的痛哭流涕。朱光祖对华师傅就像对待父亲一般,爱屋及乌,李小成也把华师傅当作亲人一般看待,朱光祖离厂到外面打工之后,她更是尽心,平常对老人非常关心。她扶着老人,慢慢地走着,开导着说,这是当前的潮流,您别难过,有一株草,就有一滴露水养着,离了厂子,到了再就业中心,国家还给发一点儿生活费,再随便干一点儿什么,谁也不会饿死。
华师傅没接李小成的话,问:“是让人兼并谈成了?”
“是的,今天把接收人员的问题谈好,在文件上一签字就行了。现在还在会议室开会,我领您去楼上看看?”
“把好好的厂子给人了,我听了心痛,我不去。”华师傅说是这样说,可他还是和李小成一起朝办公楼走去。
会议室在二楼销售处的对面,由于今天的会议是决定厂子生死存亡的关键会议,好多人都来探听,走廊上站满了,见了二人,大家一齐让开。二人站在销售处门口,透过玻璃,看着里面的一切。在屋里,夜梦长余骥驰和一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以及几个陌生的面孔在紧张地说着、争论着,只见嘴唇蠕动,听不见他们说的什么。
离休工人王诚走过来,小声对华刚贤说:“小华,到跟前听听,看他们说些啥?”
李小成说:“厂子早就传开了,有啥好听的。华师傅王师傅,我这儿还有一盒招待烟,给你们抽吧。”
路路通兼并秦机厂,早在本地区传得沸沸扬扬,秦机人渴望着这一天到来,又不希望这天到来。前者希望兼并能给厂子带来生机,后者则害怕跳出泥潭又进火坑。华师傅想,与老百姓有关的问题,无非就是接收人员的数量和待遇,听也没有什么意思,就进了销售处。李小成拿出一盒珍品虎王烟,丢给华刚贤。华师傅拆开,招呼王诚说,老王,来,进来抽烟。
王诚进屋。两个老人慢慢地抽着烟,看着对面的会议室,有一句没一句地议论着。
这时,里面的声音大了起来,只听夜梦长说:“赵总,按照交通部和秦都市委的协调办法,你们接收百分之四十职工,现在你们只接收四十岁以下职工的百分之四十,这怎么行?再说,秦机厂的工人干了几十年机械,你们多要一个人,就多了一个技术全面的好劳力,这对你们有百利而无一弊,你们为什么不要呢?”
“我们兼并厂子,不是兼并人。在目前的形势下,找两条腿的狗没有,要找两条腿的下岗工人到处都是。”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我们路路通正发愁三千下岗职工没法安排呢,我要你那么多人干什么?再说,你们这个破厂子,我们也没诚心打算要,是你们开了后门儿,让上面硬压的,你们如果不愿意,我们只好走人了!”
说话的是赵大庆。一听是他,华刚贤很是惊诧,这个该死的东西,他在省里当厅长正厅级,他不当那权高位重的“京官”,却到路路通来当一个说了不算的“副厅”,这家伙不是财迷心窍,一定是鬼迷了心窍,如果没有特殊原因,那就太悖常理了。
华师傅说赵大庆该死,是因为他救过他的命。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有一天,华师傅上大夜班,上厕所时,发现因肠穿孔倒在厕所里的赵大庆,就把他背到了医院。上大夜班的人本来很少,在那个时候上厕所的更是寥寥无几,如果再迟一个小时,赵大庆就没命了。病好出院,赵大庆对华师傅很好,可随着他的步步高升,他就不太搭理华师傅,而华师傅也看不惯他的人品,二人的关系就冷淡起来,等他当了装配分厂的厂长后,他们连话都不太说了。他从装配分厂升到总厂的总工程师、厂长,二人就断了来往。此时,华师傅真有点儿后悔,当初如果不救他,大概也不会有今天四十岁以下职工的百分之四十了。
“赵总,我们双方的领导商量好的,怎么能说改就改呢?”夜梦长对这个曾经的上级很是恼火。
“现在是政企分开,简政放权,自主权在企业而不在上级领导。你们同意,我们就要秦机,不同意,就算没有这回事儿!”赵大庆身边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说。他叫吴常,是路路通的财务部长。他冬瓜脸,掉稍眉,三角眼,说话既瓮又闷,听了让人很不舒服。
“同意同意,兼并能使企业焕发生机,我们怎么会不同意呢?”夜梦长还未说话,余骥驰就满脸堆笑地表态了。
“我不同意那个条件,必须从新商量。”夜梦长说。
“没有什么可商量的。”赵大庆说,“同意,我们就接收,不同意,我们就走人!”
“这年月,人的心都黑了,你赵大庆曾经是秦机的职工、领导,秦机人对你有救命之恩,你有权了,怎么一点儿人性都没有了!”华师傅听到这话,走到销售处门口大声说,之后,便愤愤地走了。
“夜厂长,你还在门外设了监听?”赵大庆大概听到了骂声,把脸一变,怒问。
余骥驰出来,见楼道里站满了人,高声说道:“大家不要说话,里面正开会呢?”
“开会,开什么鸟会,为什么不敢见人?”有人大喊着。
“这会怕是开不成了,我们另寻地方吧?”余骥驰回去说,没等夜梦长同意,他朝外就走,大家也都站起来,跟着他出了会议室。
人们见领导走了,说着、骂着、发着牢骚,也都渐渐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