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进入七月后,暴雨成灾,老天像被谁捅开了道难以缝补的大口子,只顾将那水没完没了地往地面上泼洒。往日温柔恬静的龙河,渐渐变得暴躁凶猛起来。
终于有一天傍晚,撕心裂肺般的呼喊声在月儿湾村骤然响起:“龙河水库大坝决口了!快逃命吧!”
顷刻间,孩子哭、大人叫,急飞狗跳,月儿湾乱成了一锅粥。
养牛专业户李富贵正满头大汗地跪在厢房里为奶牛花花接生,听到喊声后还以为谁在跟大伙开玩笑,他坚持着把小牛从花花的身体里拽了出来,这才扎煞着血乎乎的双手跑到院子里,就听见街上已是一片嘈杂,村主任“大种马”的声音已经嘶哑了,还在拼命吆喝:“快,都往南山上跑。东西就不要带了,保命要紧!”李富贵这才慌了。
月儿湾村在龙河水库的下游,距水库有五十多里路程,水库大坝一决口,用不了多久,大水就将汹涌而至。李富贵不敢怠慢,吩咐身旁已吓得眼泪涟涟的老婆:“快,回屋带上存折,把牛都往南山上赶。”老婆会过日子,哭道:“冰箱、电视都咋办呀?”
李富贵大吼道:“顾不上了,你快赶着牛走,只要咱们的牛在,什么都就有了。”
老婆一听有理,赶紧去打开牛栏,牛们却感觉不到危险,怎么也不肯跑到外面来淋雨。李富贵只好跳进牛圈,挥着杠子一阵乱舞,这才通通打了出来。老婆赶着牛走后,李富贵就把三轮车推到厢房门口,在车斗与地面间搭上块板子,拼命往车上拽瘫在地上的花花,花花已累得筋疲力尽,任李富贵使出吃奶的力气,它就是一动不动,气得李富贵破口大骂:“畜生,你是不想要命了?”花花扑闪着大眼,哀哀地看着主人,舌头一卷一卷地舔着身下的孩子。李富贵灵机一动,赶紧先把小牛抱到车斗上,花花这才挣扎着站起来,晃晃悠悠地上了车。
李富贵大喜,不敢耽误,发动开车,“突突突”就出了家门。此时,乡亲们已逃得差不多了,街上只有几个男爷们背着电视机等值钱的家什在雨中狂奔。快到村口时,李富贵迎头碰上了开着农用车往村里跑的村主任“大种马”,这家伙,家当更多,恐怕一趟两趟拉不完呢。
半路上,李富贵撵上了老婆,吆喝一声:“快点!”从她身边一掠而过。几分钟后,他的拖拉机开上了山坡。村里的人都聚集在这里,大家迎上来,七手八脚地帮他把花花和小牛卸了下来。李富贵跳下车,掉头就跑,回去接应老婆。一会儿,两人一块把牛群赶上了山坡。
等一切完毕,李富贵松了口气,知道一切安全了,当下屁股一软,虚脱一般坐在了地上。刚缓了一口气,他又站起来,去数自己的牛,“一头、二头、三……八头,糟了!”李富贵连数了两遍,点来点去却只有八头牛,少了一头叫大黑的奶牛,他头上的冷汗顿时出来了,红着眼问老婆:“大黑哪?”
老婆也慌了,在周围找了找,嗫嚅道:“大概跑丢了。”
“废物!”李富贵骂了一声,掉头就往山下跑,众人一齐把他扯住:“大水就要来了,你不要命了?”
李富贵挣扎着,嘴里嚷着:“牛就是我的命,放开我,一头牛一万多块呢!一个也不能少!再说,我会水,再大的水也淹不死我。”
众人没有办法,只好松开他,任他疯了一样冲下山去。
一路却没见到大黑的身影,李富贵一直找回了村里,挨街挨巷地寻找,当他拐出一条小巷时,忽然听见汽车声,却是村主任“大种马”开着车拉着一个老太太一闪而过。李富贵依稀认出那老太太是村里一个孤寡老人,心里不由感慨了一句:这“大种马”,原来是回来救人,关键时候还能看出是个党员干部,不像平时,光顾着自己开配种站发大财了,六亲不认。
想到配种站,李富贵脑中突然灵光一闪,大黑这畜生会不会跑去会“郎君”去了?他拔腿就往“大种马”家跑去。村主任姓马,因为开着一个牲畜配种站,所以大伙都叫他“大种马”,他养了一头高大威猛的种牛,李富贵前几天刚牵着大黑去配过种。
果不其然,“大种马”家的牛棚里,两头牛正亲热地靠在一起,摩肩擦踵、耳鬓厮磨,其中一头赫然正是大黑。李富贵大喜,三步并做两步奔过去,拽着大黑的缰绳就走。走到门口,他停下了,回头看了一眼那头种牛。这头种牛是“大种马”花了三万多元从内蒙古购进的纯种种牛,奇货可居,配一次牛要五百多元的配种费呢,他每年光赚李富贵的钱就好几千。李富贵想:现在大水将至,“大种马”怎么光顾逃命,把这个聚宝盆给丢在了这里?想到这里,他返回去将种牛的缰绳也解开了,心说:得了,我今天做做好事,把这头牛救出去,说不定以后来配种还能给便宜点。
形势已经万分危急了,李富贵牵着两头牛急忙往村口跑,可奶牛天性懒散,任你心急火燎,它自四平八稳,就是走不快。走着走着,李富贵耳中忽然听到轰隆隆的雷声连绵不绝,惊心动魄,一时间,脚下的土地也颤栗起来。李富贵回头一望,脸色骤变,只见远处,一道黄线翻滚着、呼啸着,奔涌而来,越来越近,黄线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般,数倒房塌,一片汪洋。
李富贵看着这摄人的气势,吓得呆若木鸡,知道跑是跑不及了,绝望地脱口道:“完了!”哪里还挪得动双脚?眼看着滔天巨浪转瞬将至,就在这时,一辆汽车冲过来,在他身边猛地掉过头来。“大种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瞪眼大吼:“别发愣了,快上车!”
此时命悬一线,李富贵岂敢怠慢,撒了手中的缰绳,拼命地爬上车斗,立刻,汽车轰鸣着,竭尽全能地向前奔去。几乎在同时,巨浪赶到,转瞬之间,身后的两头奶牛便被大水无情地吞噬掉,无影无踪了。
巨浪咆哮着在汽车的屁股后紧跟不舍,魔鬼般张牙舞爪地一次次尝试着要把车上的两人拽下来、吞没掉。生死就在一线间,“大种马”专心开车还没觉出什么,车斗上的李富贵面对着这骇人的气势,早已魂飞魄散,心想别说自己了,就是游泳运动员在这样的水势下也徒唤奈何、小命难保呀。
还好,经过一阵惊心动魄地狂奔,南山终于到了!在山上乡亲们的欢呼声中,汽车冲上了山坡!
车停下了,李富贵脸色惨白地瘫在车斗上,一动不动。他的老婆哭着扑过来:“富贵,要不是马主任冒死回去救你,这次你就完了。”
李富贵惊魂未定,头上大汗淋漓,也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牙齿嗒嗒直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老婆以为他还在舍命不舍财,疼自己的牛,哭道:“牛少一头没有啥,你要是没有了,让我可怎么过呀?”
马主任跳下车来,看着山下已是一片汪洋的月儿湾,回想刚才的险情,也是后怕不已,他拍拍李富贵的肩膀,安慰说:“就少了一头牛,损失不算大。只要命在,啥都会有的。”
李富贵老婆说:“马主任光顾着来回救人了,他自己家的牲畜一头都没顾上救。”
李富贵这才慢慢回过神来,刚想说几句感谢的话,就见马主任已经走到高处,大声喊:“请大家站成两排,我点一点人数。好,开始报数。”
“一”、“二”、“三”……“七百五十四”、“七百二十五”……
李富贵站在最后,大声报道:“七百二十六!”
“大种马”松了一口气,疲惫的脸上露出笑容,他走到一块大石头前,一屁股坐下,然后拿出手机,摁了几下,大声说:“报告乡领导,月儿湾男女老少,一共七百二十六人,一个也不少!”
山坡上,响起一片如雷般的掌声。
大雨继续如注!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