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想越觉得周恒泰的可恨了。
我并没有惹他,他为什么要那样使坏呢?如果说出版社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打我的指使人也一定是他。我打电话给秦社长,问他当时不能出书,是不是由于凯城集团和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秦在电话里非常尴尬,吱吱唔唔,有些答不上来。他只是劝我忘掉这种不愉快的事件。
可是,我怎么能够忘记呢?
秦社长第二次打电话给我,要求商谈出版事宜的时候,我一口就断然回绝了,“不行。”我说,“我宁愿让它永远躺在我的抽屉里。”说完,就挂掉了电话。
出版社的这口恶气我算是出了,报了当时的一箭之仇。中国文艺出版社算是人稿两空,活该,让他们等着周恒泰的钱去吧。周恒泰的钱是那么好给的?
周恒泰也真是可恶得很。可是,我对周恒泰的气愤,却找不到报复的机会。
而就在这个时候,新世纪打来了电话,说他们决定在最快的时间之内出版我的《掘金时代》,而且决定首印十万册,即使会有库存,他们也会在出版半年内和我一次性结清十万册的全部版税。当然,他们对此非常乐观,认为发行十五万册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我真的感到很高兴,看来事情到此终于有了好的起色。一个人的运气总是这样,经过一段低潮后,一定会迎来一个非常灿烂的艳阳天。有了那笔钱,我想我可以先给楠楠买一架钢琴。
林萍听到我的这个建议,在电话里好像也挺欢喜,说:“楠楠一直想着钢琴呢。”
我说:“放心吧,到时我会给她挑一架最好的。”
当我在茶座里,把那封已经被我揉成一团扔到垃圾筒里,又重新抚平的检举信交给郭警官的时候,郭警官笑了,连声说:“谢谢你,谢谢你!这封举报信对我们非常重要,它会给我们一些取证工作带来很多便利。”
从郭警官的谈话里,我知道,有关部门其实一直在关注凯城集团,但是一直得不到明确的线索。就是说,周恒泰的凯城集团,的确是有问题的。特别是在我的小说连载之后,警察们认为我可能知道些实际情况。
“我们以为你肯定深入了生活,以他为原型呢。”郭警官笑着说。
“不,”我也笑着说,“如果你们真的查出他有问题,应该感谢我。”
郭警官笑了,说:“自然的,自然的。”
“至少,”他说,“能让你知道,那次打人是不是他指挥干的。”
那个晚上,我回到家里,睡得特别踏实。根据种种情况分析,我那次被打,和周恒泰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看来,他不久就要倒霉了,我想。
我躺在床上,关掉了灯,闭上眼睛,心里默念:一切从头开始吧,明天,会更好。
……在凯城集团的办公大楼里。
在周恒泰的办公室里。
几个人从我的背后摁住我,然后打我的打我,踹我的踹我,抽我嘴巴的抽嘴巴。拳头、脚、棍子一齐上。还有人抓住我的头发,拼命地向后揪着,那股劲道,好像直想把我拔离地球,使我的身体整个向后弯曲,如一只弯曲的虾米。
“上次那一顿打得轻了,你的骨头发痒。他妈的,要不整死你,你就不知道老子的厉害!”周恒泰坐在总裁的高背皮椅上,咆哮着。
我没有写你,那是小说,我不是写的你,我想这样向他辩解说。可是,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的喉咙好像也被他们掐住了。
“你以为你写写小说就能把老子整垮?老子不是姜玉颖,和你做做绣花文章。老子气起来,就把你往死里整。你他妈的以为一个小说作家就了不起了。小说作家算个鸟!”周恒泰说。他冲着我的脸,啐了一口痰。那痰直啐在我的眼镜上,然后顺着往下流,流到我的脸上,流过鼻翼,一直流进我的嘴角。
我感到一丝咸味。
我以为是痰,但事实上已不止是痰。我看见脚底下流了一滩血。那是从我的鼻孔里流出来的。他们非常激烈地打我,就像一群暴徒在殴打一个手无寸铁的无辜平民。的确,事实上他们这时就是一群暴徒,而我正是手无寸铁。
“你不但写书,还敢写信告我?我他妈的叫你死!”周恒泰一拍桌子。桌子上的茶杯都飞了起来。
一把椅子打在我的脑袋上,木条立即四分五裂。
我感觉我快被他们打死了。在恍惚中,我看到了郭警官。我想喊郭警官救我。可是,我叫不出。喉咙被堵住了。而且,我看到郭警官把脸偏向一边,根本就不朝我这边看。那种愤怒,真是直冲云霄。忽然,我又看到了马青。马青就在离我身边不到一尺的地方。我说:“马青,救我,快!”可是,我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马青,你他妈的救我,快!马青,快,救我!”
我就这样一遍遍地呼喊着,可是,马青对我毫不理睬。
我的汗下来了。
我大声地悲鸣起来。这一悲鸣,醒了。原来是一场恶梦。
夜,一片漆黑。
睡不着了。
我打开灯,想找一本书看。随手从床头的一堆书中抽出一本,却是一本《我曾经是个骗子――李万铭忏悔录》。它怎么会在床头的这堆书里呢?那还是我在写作《掘金时代》时,作为参考书从地摊上买来的。后来翻了翻,觉得用处不大,就随手扔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和我写的牛德衡还不一样。与他相比,牛德衡的形象还是苍白了一些。而这个李万铭,就刻划得丰满多了。比如说他未过鸭绿江,却能在大礼堂作长达四个小时的朝鲜战场形势报告,而且不用讲稿;晚年孤独,却仍喜欢演讲;平时口吃,说一句话得半天,可一旦演讲起来,却口若悬河,妙语连珠,等等。他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而牛德衡则是我东拼西凑,完全虚构出来的,当然不可能十分的生动。在这本书里,李万铭虽说是一种忏悔,但我看到的实际上是一个骗子的辉煌史。
非常了不得。
我不得不佩服他的高明。
就在这时,电话铃突然炸了一样地响了起来,把我吓了一跳。这么晚了,谁还会打电话来?电话已经很久不响了,现在听来,特别的恐怖。
我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起了电话。
“喂――”
话筒的那头却没有一点的声音。
“喂,说话!”我几乎是在吼。
一个星期天,我和林萍约好了,带着楠楠到湖南路上的一家琴行去买钢琴。我前两个晚上,突然想到不应该让楠楠等待。再有一两个星期就放寒假了,我想让她在寒假里就得到一架钢琴,让她过一个非常愉快的寒假。她过去在幼儿园的时候,就想学琴,可是我们当时的经济不行。等我的经济好了,我和林萍却分开了。
一分开,就把这事耽搁了。
我们在长江路省展览馆门前见了面,然后我提到坐出租到湖南路上去,可林萍却不同意,说要坐公共汽车。她说要让孩子从小就知道节俭。
林萍好像比过去还胖了些。我问她过得怎么样,她说挺好。楠楠也又长高了些,脑后扎了一根小辫子。她一直拉着我的手。
47路车很挤,根本就没有空位置。我们都站着。我努力地用身体挡住楠楠,怕她被汽车靠站时往上挤的人挤着。林萍也靠着楠楠站着。这是一个三口之家,谁都能看得出来。我忽然感觉这样的情景非常熟悉。三口之家,坐着公共汽车,到某个地方去。那是在过去?过去当然有过,可楠楠还小啊。我说的熟悉,是指此时此刻,就像我在昨天经历的一样。然而,这是不可能的呀。那么,只有在梦里了?
在我身后,有一个男人,我无意中一瞥,看到他的下巴上长了一颗黑痣,而且上面还长了一根长长的细毛。太熟悉了,我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呢?
车经过长乐路、丰富路、人民广场、螺丝桥、十三营、湖北路,最后停下了湖南路。我们下了车。街上的人真多。好久没有这样一家三口逛街了。离婚以后再也没有这样。楠楠今天好像很开心,一会贴着我,一会又贴着她的妈妈。在我们离婚这个问题上,我和林萍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尽量不给孩子造成太大的影响。所以,我们离婚时差不多是非常平和的,没有激烈的争吵。
而楠楠,在内心里,也就一直希望我们还能团聚。怀着这样希望的,当然还有林萍的父母。可我们自己两个人,谁也不肯主动开口。当然,事实上我之前已经试探过她一次了,没有得到她明确的答复。
算了,就这样也挺好,我想。她可能不再想重嫁了。而我,暂时也没有新的想法。就让我们一起,在平静中生活吧。相安无事。孩子是纽带。时不时会让我们聚一次,稍稍体会和回味一下当时家的感觉。
在琴行里,我们迅速地就挑选了一款钢琴,两万多。林萍还有些犹豫,她觉得太贵了。比较其他品牌的钢琴,我选中的那款的确是贵了些。但我还是坚决地要求就买那一款。我手里有些钱,不给楠楠投资,还给谁?
“你要真喜欢你女儿,多攒点钱吧,也许楠楠以后要出国,需要一大笔钱。”林萍笑着说。
我说:“为什么要出国呢?如果她出国了,我们恐怕连一次面也见不上了。”
林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我们有必要见面吗?”
我说:“当然了,我们还是楠楠的父母啊。”
楠楠在我们俩中间说:“我才不要出国呢。我不喜欢出国。”
我们付了钱,然后让琴行改天把琴直接送到家里去,然后就走到了街上。林萍问我愿不愿意逛逛街,我说:“好”。
湖南路上,商铺林立。这是全国文明示范一条街,“百城万店无假货”的试点单位。反过来一想,你就可知道,事实上我们这个社会上充斥着假货。不仅有假货,还有假人呢。牛德衡就是假人,假经理,假博士。但是,他又是真骗子。
迎面走来一个妙龄女郎,上身穿了一件皮毛大衣,但小腿却是赤裸的。她的脸是鸭蛋型的,眉毛描得非常精致,睫毛很漂亮,美目盼兮。她有一张非常红艳的嘴唇。一个打扮得非常入时的姑娘。她是做什么的呢?当她的高跟皮鞋从我们身边橐橐经过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多看了她一眼背影。
“漂亮吧?”林萍笑着问我。
我朝她滑稽地一笑,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