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张达既惊讶又兴奋。
“现代人的焦虑苦闷和古人的仕途受挫或遭谗言诬陷有很大的不同,”韦小姐继续说道,“几乎没有一个古人在仕途发达春风得意的时候归隐山林,或写出惊世之作的。陶渊明被贬到贵州山村,生活苦得不堪忍受了,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升华’‘超越现实’的。李白和杜甫的诗风完全不同,但两人都一生梦想当大官,适得其反后才留下了千古绝唱。这种超越多少带有某种功利主义的意味,或者说是局部的、个体的、具象的超越。而现代人的焦虑苦闷以及梦想中的超越,更符合人的‘主体’和‘本体’,代表着人的生存本质,和古人相比,更具有普遍意义,它涉及性、死亡、精神出路以及日益膨胀的人口和钢筋混凝土建筑。古人自杀往往有很清楚的原因,像屈原、王国维等。现代人自杀却往往找不到原因。海明威为什么自杀?三毛为什么自杀?他们都是在功成名就、应该尽情享受生活的时候而突然去死的,解释他们自杀的原因就像解释生命本身,令人迷惘。”
服务小姐送来各种各样的烤鱼片和清炖鱼汁。
“正是在这一背景下,”韦小姐说,“我想让片子里出现克隆人,我们的女主人公是现代社会的牺牲品,找不到精神出路,她虽想过皈依宗教,终因无法虔诚而作罢,毕竟我们是在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度里长大的,何况又处在全世界的宗教信仰都在衰退的时代。她无法当形式上的教徒。正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接触了克隆技术,并毅然复制了一个自我,而她本人……自杀了。”
“有意思,”党开渠嚼着鱼片说,“跑到遥远的山区当一名小学教师的那个人原来是主人公的克隆体?”
“是这样。”韦小姐说,“这一切只是我的构思,怎么完美这个故事,还需要你们深入研究探讨。比如,有一个重大的漏洞怎么填补:克隆体怎样和供体同步?克隆体只是完整地保存着供体细胞的全部遗传信息,它不能一经繁殖成功就和提供细胞的人一样大小。实际上,克隆人还需要经过相同的岁月成长才能成为和当初的原制人一样大小,而我们在这部片子里则需要一个和女主人公一模一样的克隆人,女主人公自杀前把自己的克隆体留在世上,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不想让她的女儿失去母亲。其次,她是想让自己能够过另一种生活,就是山区女教师的生活。另外,克隆人只是一个生物意义上的人,不具备社会性。女主人公在自杀前为了让她的克隆体复制一号过一种她向往而又没有勇气实现的生活--即远离都市的生活,用了什么办法?这个生物意义上的人如何变成了一个超凡脱俗的人?所有这一切都需要你们完善。”
“完善您说的这些,”党开渠说,“比让实实在在的女主人公抛弃都市去遥远的山村当教师要简单多了。开始我还以为是在听一个革命年代的故事,像什么林道静啦,江姐啦,还有电影《青年一代》、《决裂》上的那些革命小将,毛泽东时代的红卫兵……”
“韦小姐,”张达打断党开渠的话说,“现实生活中有没有原型?我是说,女主人公……”
“有。”韦小姐坚定而沉静地说,“不但有,而且……她就是我的朋友,这个世界上最好的朋友。至于有关克隆的内容,那完全是来自‘科学幻想’。”
“既然有原型,为什么还要这样的科学幻想?”张达问道。
“有些事太复杂,复杂到根本没有办法让人接受,”韦小姐情绪稍微变化,“‘科学幻想’只是一种技术和策略,我认为不影响对根本主题的表达,何况,使用这样的‘科学幻想’无疑会使这部片子变得好看多了。这部片子的投资很大,我们不可能不考虑经济效益。”
“很抱歉,”张达小心翼翼地说,“我想知道……现实中的这位女性出走的具体原因?”
“笼统地说,她出走是为了回避,回避都市,更是回避她自己。至于具体原因……”韦小姐沉吟道,“我不好说,请原谅。正是因为不便说出更深刻的详情,所以我才决定使用‘克隆技术’,这是一种处理方法。”
“你刚才说的需要填补的漏洞,”党开渠说,“我有这么几个方案供您参考,第一,不考虑漏洞,不能自圆其说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好,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漏洞百出的,人对自己是怎么来的也不清楚,不都活得挺好吗?应该说这是人的一个最大的漏洞,但没有人不习惯了这个漏洞,《红楼梦》这样一部伟大的书作者也只写了一半,可丝毫也不影响它的伟大。漏洞尽可以存在,关键是漏洞之上的人生道理要讲得深刻、充分,这是填补漏洞最好的办法。第二,孙悟空能立即复制同样大小的孙悟空,我们通过一种方法克隆相同体积、重量、形貌的人也是能让人接受的,比如用中国的气功,使幼小的克隆人迅速长成原制人大小,至于如何使生物意义上的克隆人具备社会特性,可以通过电脑技术进行思维嫁接,把原制人的思想、愿望拷贝到复制人脑中,所有这些在荧屏上通过现代科技都是很好表现的,既然我们已经‘科学幻想’了,何不走得更远一点?”
作者的朋友张达后来在聊起这部最终更名为《小洲上的神秘女郎》的电视剧时,谈到了党开渠这一想法,对我触动很大,在我重写这部小说的时候,党开渠依然混得不怎么样。祝你时来运转,亲爱的朋友!正是你的话使作者产生了莫大的勇气,克隆体戴仪复制一号骤然而生,也许会失败,也许会令读者别扭,也许这部小说最终非驴非马,既不“科幻”也不“荒诞”,而是一部无法归类的怪品,但是,在一种隐秘的激情支配下,作者将义无反顾地走下去。至于克隆体戴仪复制一号是如何产生的,是来自产生“多利羊”的苏格兰爱丁堡罗斯材研究所,还是来自美国俄勒冈地区灵长目研究中心(因无性繁殖猕猴而闻名),抑或来自中国北方森林一个神秘的不为世人知晓的人类基因研究基地(并不存在),已经不重要了。戴仪和她的复制一号是如何同步的,是使用了中国的气功术还是别的最新科研成果,她们的思想是如何考证的,这一切同样不重要了。作者需要面对的,比这一切更庞大、更深奥、更尖锐,当然也更有所值,把一个神话编圆,还是留给未来的伊恩·维尔穆特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