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这突发的命案闹了大半天了,饭也没捞上吃几口,想到表哥耿炎一定还在侯府等着自己回去,忙忙地辞别戚杨,先往府里赶回去了。
凌子默、小满两人刚到威宁侯府的西边角门,就听得守门小厮站了起来往里叫道:“快去告诉耿大爷,凌家小爷回来了。”
当年耿炎在家乡南直隶应天府考中了举人后,只因时运不济,连续几次科举会试不利,未能中了进士,故而不能出道为官。看官需知天朝三年才会试一次,每次按祖制,也只取进士三百人而已,而天下之大,每次考试之生员不下数万,能登科及第的可谓万中选一,着实很有难度。
但耿家家境并不殷实,耿炎此时父亲过世,又有了妻小,需要靠他来养家,只好借着同年、同学关系的推荐,先后在南直隶的几个达官贵人府邸做个西席塾师,以图一边教授学生,一边温习备考,还能挣些银子补贴家用。然则这耿炎自幼不仅熟读应试之典籍外,又爱读兵法奇书。于是,一次偶然的机会,结识了威宁侯府的少侯爷戚杨。戚杨是将门虎子,于诗书是半个外行,但一谈到兵家战法就精神大振,与耿炎畅谈古今铁血名将、用兵之道,虽是穷兵黩武之术,却甚为投机,竟大有相见恨晚之感。戚杨的父亲“威宁侯”戚长烈当时正担着南直隶行省“都指挥使”的差事,正奉旨挂了“征南节度使”兼“破虏大将军”的帅印,要统兵十万去南征剿岭南叛民。只是帐下虎将有余,唯独缺一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戚家是开国功臣之后,被授予伯爵之勋。本来按朝廷规制,是要代代降袭爵位的。但后来戚家又在当今皇上的祖父玄宗皇帝复位之战中出过大力,被玄宗爷特旨擢为侯爵,并加恩准许世袭罔替,可世代为侯。
说到这刀马之术如果自小勤学苦练,时日久了必有所成,但那行军谋略说到底实在需要一点天赋悟性,兵法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即便亲如父子,倘若儿子悟性不够,父亲的指挥心得也难以尽数言传。戚侯爷自知自己勇多谋少,这平日里做官点卯,抑或冲锋陷阵都难不倒自己,但是这运筹帷幄确非己长。但是这种事又真是难以为外人道也,一辈子在鞍马上过来的将军,若说自己不善于谋略,亲近的会说他谦虚,不亲近的人恐怕要说他贪生怕死了。而且戚侯爷要强了一辈子,也丢不起这个脸。真是有苦说不出,好生为难。
正在这时,作为征南大军“参将”的戚杨将耿炎引荐给父亲。那时戚侯爷见耿炎好生年轻,又是一介书生,并没有什么行军布阵之战绩,虽然威宁侯府一向礼敬文士,自然也对耿炎以礼相待,但也并不太把耿炎放在心上。权且让他当了“节度使行营”的“记室参军”,管理管理文书罢了。谁知一天夜里叛民偷袭中军大营,只因威宁侯当时已命大军先期南行,自己催促地方上交割粮草,仅率了亲军落在了后面,故而被叛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当时威宁侯戚长烈与儿子戚杨在乱军之中都已失散,戚长烈只得率亲军家将拼死抵抗,眼见死伤惨重、情况危急,忽然敌军背后大乱,从南边杀来一只援兵,火把照出漫山遍野旌旗挥动,俨然是大军回援主帅来了,这才吓退了叛军。
事后才知道,不过是耿炎在遇袭之始。已经料定敌众我寡,断难硬拼,而且即便杀出向大军求救,恐怕也鞭长莫及了。故而两军一接战,就说动戚杨迅速带领麾下三百人的小队脱离战场,趁乱绕到敌军南面,虚张声势、大张旗鼓,借着夜色和山林草木掩护,装成大军救驾的样子,这才将主帅戚长烈救下,免了威宁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难堪。而耿炎这招釜底抽薪,也给威宁侯留下了深刻印象。等到了岭南,耿炎也屡出奇计,最终顺利破敌回朝,从此赢得了侯爷的赏识,因自己不愿弃文从武,所以威宁侯班师后就保举耿炎为“候补知州”,这对一个尚未考取进士功名的读书人来说也是殊荣了。
后来,威宁侯戚长烈被朝廷委任为“南京守备”,并以此署理“南京兵部尚书”一职。(天朝规矩:在京师和陪都南京同时设置六部,南六部不像北六部以吏部为首,而是以挂“参赞机务”衔的南兵部尚书为首,会同镇守太监和南京守备(在有爵位的武将中选任),共同管理南直隶行省的全部事务,一般这三个人中以南京兵部尚书为主),成了南直隶行省的实际主官。戚家就更加倚重耿炎,升他为侯府“掌书记”,总办府中机要文案,重权在握。可这样一来,庶务缠身,更加难有精力温书备考了。尽管外人看来,耿炎可谓少年得志,但他心中始终以未能及第中进士为憾事。世上事有时就是这样越想要的越得不到,越不经意的却越插柳成荫。这造化真是弄人啊!
过不多久,凌子默的父亲卷进了一起离奇的科场案,被革职入狱。还多亏了耿炎求戚侯爷出手相助才保住了性命,但也落了个“永不叙用”的苦果,对读书人来说,那这一辈子的抱负豪情都付诸流水矣。凌家为救凌父,变卖良田宅邸,以致家道中落。凌父出狱后,坚持把凌子默从江南老家送到南京国子监就读,想要凌子默登科为官,为自己争一口气。
就这样,凌子默来了南京,自然地也就与威宁侯府有了联系。后来,威宁侯升任京师“左军大都督”,耿炎也跟着北上。直到半年前,凌子默要进京赶考,也就顺理成章地投奔耿炎来了。耿炎自打做了戚侯府里的掌书记,威权渐重,行事稳重而不失灵活,颇受府中上下赞誉,少不得尊称他一声“耿大爷”。更兼少侯爷戚杨比他爹更加倚重耿炎,据说,要不是耿炎在老家早已婚配,戚侯爷是要连女儿都要许给耿大爷的。就这样,自然也没有什么下人敢把差点成了姑爷的耿大爷的表弟凌子默低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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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默进了角门,行不远就看到表哥耿炎走了出来,看他的来向应该刚从侯爷的书房那边出来。那耿炎瞧着不过二十六七年岁,素净长衫、身材俊俏,见着了凌子默远远地便笑道:“你个小豆子(注:江南人家对男孩子的一种昵称),像个猴子一样,真是看松一刻就不老实。今天考试这么大日子都又跑出去惹是生非!”
凌子默自小就喜欢和这个大自己十来岁的大表哥玩耍,听他这样笑着责骂自己,当然一点畏惧也没有。反倒真的像个猴子似的,一把攀住耿炎的脖子:
“表哥,真是对不住啊!”凌子默装出一副乖巧模样,很诚恳地道歉道,当然耿炎知道他这幅乖样撑不了多久,果然就听他道:“那谁让我有一个精明能干、英明勇武的大表哥呢。表哥教导过我,人的一生要好好把握机会,否则机会稍纵即逝,悔之晚矣。今天得了机会,我自然也要试试表哥教过我的本事不是?”
“油嘴滑舌,强词夺理!”耿炎蓝的和他多辩,只要摇头道:“多亏少侯爷早已经差人回来报信了,不知道我们很担心你吗?”
“嘿嘿……”凌子默有点不好意思,立即又缠着耿炎道:“表哥我饿了,有吃的不?”
“咳,稀饭啊稀饭,你都大小伙子了,还跟我这撒娇呢!”
“啊!”凌子默听了这话,立刻跳脚道:“表哥,你怎么可以叫我稀饭!”
接着故意装得很正经地道:“兄台,愚弟姓凌,名子默,草字希凡。”
“对啊,”耿炎也做正色道:“故而别号‘稀饭’,没有错啊。”
“表哥,你欺负我……”
“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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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子默一边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一边向耿炎断断续续说着今日酒馆的命案。耿炎一手拿着本《旧唐书》,一边品着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说着话。正想着问问他今日会试考得如何,只听一阵脚步声,一个丫头的声音道:“大少爷回来了。”
原来是少侯爷戚杨从兵马司回府了。戚杨是个急性子,说话间已经进得门来,手挥了挥,伺候一旁的下人便即退出。
“小凌子,快和哥再仔细说说今天酒馆里的事,细节越多越好。”
凌子默一翻白眼道:“叫谁小凌子呢!”
“啊,稀饭,不好意思,不该叫你小凌子。稀饭,快点说正经事。”戚杨又急着道。不知道他是故意耍凌子默这小孩子,还是真的是神经大条随口说的。
“……不许叫我稀饭!”
“那耿炎怎么能叫?”
“谁说他能叫的?”
“我明明听到过的。”
……
(此处省略争吵一千字。)
耿炎一言不发,微笑着看着他的史书,一边听着两人你来我往。半天还没说到戚杨要问的正题上。这是他每日的功课之二:读诗书、听拌嘴。
这两人啊,一遇到准有一顿唇枪舌剑,凌子默是凌、耿两大家族中这一辈分里,最小的孩子,从小万千宠爱在一身,所以养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而戚杨是侯府大少,自小没人敢欺负的,见到大部分人都对自己低声下气的,很是无聊,忽然遇到凌子默这小毛头经常拌拌嘴,觉得很有意思,所以还时不时故意撩拨他一下。这情形还真蛮好玩的,反正现在时间还早。
其实不仅仅戚杨想问凌子默事情,凌子默也正想问问戚杨:“哎,对了,刚才我和我哥还说起了,下午那个你想讨好的那个长胡子文士是谁啊?”
“谁讨好了!”
正说着,有个回话小厮闯了进来:“启禀大少爷、耿大爷:兵马司刚刚有官差前来,急着要见大少爷。”
戚杨正和凌子默斗嘴斗的正在兴头上,听了这话立即住嘴,回头和耿炎对望了一眼,凌子默发现耿炎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忧虑,于是自个儿的心里也有一个声音响起来:“出事了!”别是和今天就管的事有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