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贺下定决心说出了这些话,但庆喜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同时,目光望向开着一道细缝的套窗外面。
如此一来,须贺也不由得发起了脾气。须贺对失败的讨厌程度不逊于任何男人。
“平冈先生拜托须贺请公子作出指示,别人放在他那里的短枪是否应该交还回去?”
“嗯……”
“若无指示,就交还回去。若是交还回去,就会发生另一场樱田门骚乱……或许您不爱听,但须贺就是这样想的。”
说完,须贺觉得庆喜若再不回答也没有关系,没有回答就足以是一种回答。
不出所料,庆喜果真没有开口,而须贺也不再继续问下去。二人双双陷入沉默,与其说是固执的较量,倒不如说是耐性的比拼。
不知不觉间,蝉的叫声已不可闻,耳边传来微风中青叶的摩挲声。
浑身的汗水开始逐渐蒸发干透,睡意渐渐袭来。
时间就在这种不可思议的沉默中流逝,等到须贺回过神来,只见庆喜已经转过身去重新面向书桌。
“好吧。”庆喜开口说道,“既然你希望如此,那也没有办法。退下吧,去休假吧。”
须贺怀疑自己是否听错,她本以为此事已经过去了。她起初犹豫着不知说什么好,突然听到庆喜问话,这才说出了违心之言……可是,她以为庆喜已经听明白自己后面所讲。
“你和圆四郎都走吧,这与春去夏来虽然不大一样……”
“您、您说什么!”
“应该是秋去冬来……虽然你们的离去会令我感到寂寞,但也无法将你们留下。”
或许庆喜仍在琢磨须贺一开始无意中所说的话……须贺茫然地呆坐原地,沉重的沉默再次充斥在二人之间。
庆喜打算暂时置身于寻求自我、听取一切的境界中。正如季节有春夏秋冬之轮转,宇宙之中也存在人类小小的智慧所无法衡量的轨道,源自小我的笨拙举动不过是助长混乱的妄动……
父亲如此,井伊直弼也越陷越深,最终横死。如今能够引发其共鸣的反倒是越前庆永(春岳)的反省隐居。
庆喜此前将所有的目光都投向自身,抄写《法华经》令庆喜有了很多领悟。如今,他却与佛祖绝望抛弃的此番世事并无二致。一切都已脱离轨道,陷入极其滑稽的暴走状态,他也一样。幕府勒令庆喜隐居就是最好的证据。一桥家绝非一个派别的称呼,不过是德川宗家中无权继承家业的人生活的地方。如今,竟然连无权继承家业的人都被勒令隐居,道理何在?这就是天皇幕下之府--幕府的大老们可悲、渺小而混乱的智慧的实体……
人类的智慧浅薄,倘若过于偏离自然的轨道,自然会制裁人类自身。正因为有不会被自然所制裁的体系的存在,人类世界才会像日月星辰那样有条不紊地在轨道中运行。
但如今,幕府却堕落为甚至不理解幕府为何物的人的集合体。
幕府绝非德川一家的霸府,而是天皇幕下之府,其施行的政治必须是秉持真理的圣意(自然之心)。
水户学已经对这一道理进行了明确的阐释,称这是自然对这一混乱所敲响的警钟。从小的意义上来说,这或许是德川家内部的悲剧。
在意识到战乱原因源于国外之前,幕下之府一直以为战乱的原因源于国内,进而培养出安逸怠惰的小我,导致了今日滑稽的对立局面。
庆喜早已预感到,随着安政大狱的展开,井伊直弼的奇祸是无法避免的。同为人类,怎能如此强行无视、惩罚并斩杀他人呢?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庆喜心中其实还有一种无法说出的不安,那就是父亲的做法也过于强硬了。
只要静观世相的推移就会发现,天寿也好、暗杀也好、兴家也好、亡国也好,都取决于是否偏离一个轨道。
(天之轨道……)
倘若人类偏离这条轨道,就一定会受到惩罚。虽然人类口口声声称其为天罚,却经常在行动时忘记天罚的含义。
(惩罚了井伊直弼的上天是否会放过父亲呢?)
一念及此,庆喜仿佛觉得已经有刺客潜入水户城内,浑身不禁一阵战栗。
这一切必定都源于人类自身的渺小与幼稚。倘若能够发现天道的存在,清楚地认识到人生不能偏离天道,就不会如此动摇了……
在《法华经》中,幼稚之人与成熟之人之间有着明显的阶段划分。若将平均线上的普通人类称做大众或凡夫,那么对于天道多少有所领悟了--即接近于佛祖的想法、不断布施慈悲的人,即叫做罗汉;而享受慈悲之行、快乐地活着的人则称做菩萨。经文之中还有提及,若处于平均线以上的人过分追求自我,将堕入修罗。修罗是人类天生的弱点--自我的趋向,在这种趋向下行动,就会走向最终的目的地--修罗场。
(自己或许真是罗汉?)
修罗总是为了自身利益而轮回,因此他人和自己都无法得到绝对的幸福。
这些人集中在一起,操纵政治权力,描绘出的“修罗场”最终呈现出一派“地狱”的景象。
纵然不能做到菩萨之举,也要以合乎天道的善行来忘我地对待庶民,如此世界才会太平。
庆喜终于明白,即使同为人类,幼稚之人与成熟之人之间也依然存在着如此严格的阶段划分,而正是无视这种价值将其起用,才会导致政治混乱,举世骚然。
(以修罗为指导者的集团只会加深对立与斗争……)
父亲和井伊直弼有任何一人接近菩萨吗?这种对比令庆喜感到异常烦恼,但此时此刻,他似乎在自己的心中看到了天之轨道……
(我还远没有资格指挥世人……)
就在庆喜再次告诫自己时,一旁的须贺却低声抽泣起来。
“我已经同意你做你想做的事,却又为何哭泣?”
庆喜目光平和地凝望着须贺。
“记住,我并非因为不明白你和圆四郎所说的话才没有行动。我如今是蜷缩在洞穴里躲避冬日寒风的蛰居之身。你们试着强行将我拉到外面,那我这只可怜的青蛙一定会被世上的凛冽寒风冻死。不,即使我勉强行动,也不会起到任何作用,反而会加深对立和修罗场的骚乱。”
须贺并没有在听庆喜说什么,她低低地垂下头去,哭着说道:
“公子!求您命令须贺就地自尽。”
“看来我犯了一个大错。我以为纵然自己不够成熟,但只要所说是正确的,首先就应该断然执行,这就是勇气。”
“求您……”
“可是,这只是极端的想法。幼稚的人如何能够看见正义?能够看见的不过是自己的固执与个人之见,倘若在这种情况下胡乱挥霍勇气,只会令世间徒增波澜。”
“公子!须贺……须贺对公子的……”
“先听我说,幼稚而固执的眼中所呈现的世界全是虚妄的世界。人类在以自作聪明的个人之见观看外界之前,必须先凝视自己、了解自己。我已明白,制作桶首先要有底,否则,即使有意向没有底的桶中灌注智慧之水,也不会取得任何成就。记住,身为人子,将我与家父作比较是为无礼,但我不得不说,家父的行动只会令波澜越来越汹涌。他意欲做正确的事,连重要的家臣们都将被一分为二……他应该没有丝毫恶意,他比任何人都爱国,他的智慧和见识比任何人都深远,但最终却激发了井伊直弼的独断和暴行,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问题不在于谁的主张是正确的,而是要先问一问,谁是更合乎天道的达观之人。只有身为达观之人,世人才会听从,上天才会相助。我总觉得,家父很快也会受到上天的制裁……我内心如此不安,如何还能指挥天下?希望你们能让我暂时静静地留在洞穴里。”
“这……”
“若是可以,希望你将我的话转告给圆四郎。只要春天来临,我也一定会爬出洞穴。即使此刻我出来也起不到任何作用,所以直至我主动爬出洞穴之前,希望你们能保持沉默。”
不知何时,须贺停止了哭泣,并非因为她已经明白了庆喜所说的话,而是因为庆喜并未说出“滚出去”这种令人悲伤的话。
须贺慌忙擦干眼泪,茫然地仰视着庆喜。
“公子要说的只有这些吗?”
“你以为还有什么?”
“须贺……可以一直留在公子身边吗?”
“只要你愿意……”
“嗯……”
须贺立刻浑身无力地低下了头,随后便如同小姑娘般羞愧地轻声抽泣。
“你不休假了吗?”
“是……是的。”
“那我就放心了,若是圆四郎也能明白就好了。”
“是……是的。”
“我希望……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