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就因为对此没有清晰的认识,导致幕府一直企图欺瞒皇宫,而皇宫则对幕府百般刁难。鹬蚌相争之际,又引来萨摩藩伺机而动,扩张势力,而长州藩自然也是不甘示弱地密谋策划,以此阻挠幕政。
“早已将幕府视为无物……”
只此一句,便可看出庆喜此人是何等勇敢,拥有何等深远的见解。若不是幕府的私心重重,倒幕运动也不会应时而生。
春岳感动之情难以平息。回到家中,立即将庆喜在将军府所述之词一字不漏地转告横井小楠。
小楠两眼圆瞪,沉默不语。然而,等待春岳入寝后,他独自面对家老中根韧负时,却两眼通红,慨叹不已。
“鄙人至今已活过五十余年,还是第一次做出如此令人羞愧的失败之举。原本考虑到一桥卿不过二十余岁,年少气盛,即便向其进言最优之策,恐怕他也难担当起如此艰巨的重任,于是便退而求其次,建议实行第二个策略。然而……一桥卿早已具备了第一流的见识与觉悟。鄙人实在汗颜,无地自容,在此立志誓死救国出此危难之中!”
此事通过中根韧负之口再经由原市之进辗转传入了庆喜耳中。
庆喜当即将大久保忠宽唤至宅邸,命令其对此事严加封锁。
“恐怕有心之人会将此事四处散播,传我一心盼望幕府垮台……立刻命令当日在座者绝不可外泄。”
其实,当天那番话,是庆喜首次透露自己有“大政奉还”之意,果然招致了误解。
人一旦深受感动,总是忍不住转达给他人。然而同一件事不同的人会有不同的理解,这种感动之情很容易就会被误解为野心,甚至是阴谋。这样的事世间不乏先例,老中们当中确实也出现了这种情况。
“一桥卿眼中已容不下幕府,决不能任由其上京。”
庆喜即将起程,然而将军府中此类谣传之言却在不断扩散。当然,庆喜是作为将军家茂的先头部队进京,但是连家中人都指指点点,事情因此进行得磕磕绊绊,却也无可奈何。
庆喜翻阅着自己的笔记,再度检查上京的准备是否还有疏漏。
此时,猪饲胜三郎前来,小心翼翼地通报:“大目付冈部骏河守殿下前来求见。”
庆喜缓缓搁下笔。
“哦,来了?请他进来。”
此次“上京御用挂”的人员之中,庆喜最为信任的便是这大目付冈部骏河守。
“如何,上京队列安排妥当了吗?”
冈部由家臣引进来,庆喜便笑脸相迎道。
“还有需要准备之物。”
庆喜自然不能草草答一句“多备亦无济于事”。但各国列强公使相继在江户设置公馆,生麦事件后,更是趁机蜂拥而至。此时大呼将军家茂上京,不过是乘此局面,趋炎附势而已。
和宫下嫁,天皇乃和宫之兄,将军身为和宫夫婿,前去拜望天皇原本理所应当,于情于理也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然而,这之中的内情却并不在于人情世故……
此番不容分说地命令将军家茂进京,真正的意图是让天子直接对其下达攘夷命令,并借助“废约攘夷”大举倒幕。这既不是为了保皇也不是为尊皇,只是把天皇也当成一枚棋子来算计,一场刁钻阴险的计谋。
但即便深知内情,年轻的将军家茂也无从推辞,只有选择进京,可想而知后见职庆喜也是有苦难言。
“大致随从名单皆已记录在此,请您过目。”
冈部从怀中取出厚厚一卷文书,跪地递给庆喜。
上京御用挂
老中水野和泉守
若年寄田沼玄蕃头
侧众坪内伊豆守
大目付冈部骏河守
同上松平对马守
勘定奉行一色山城守
同上川胜丹波守
同上津田近江守
目仲京极能登守
……
庆喜一边翻阅一边不住地叹息。
“目仲”五人、财政监督一人,常在将军左右的就是这六人。但除此之外,担任“上京道筋御用挂”、“上京御宿割”、“上京御先登”等职的老中、高家众、书院番……从小姓组、作事奉行、纳户头到佑笔……笔记上的名单一排一排,无止尽地延续。
而随庆喜一同先前往京都的尾张前大纳言及水户中纳言,这支队伍也配备了高家众、大番头、书院番、小姓组、大目付、勘定奉行、讲武所总管,除此之外,剑术老师、枪术老师、炮术老师……不一而足。
“冈部骏河守,预计共有多少人员呢?现在看来,已三万有余了吧?”
“是。毕竟三代将军曾创下三十万人随行的先例。”
“人数过少,恐怕会有轻视皇宫之嫌。但如此兴师动众,也无济于事啊!”
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庆喜慌忙更正。
“不过,倘若能够使国家免于灾难,这些也是值得的。但是,众人倾巢而出,必定要花费数十万之巨,而且这其中又有几人真正理解国难的意思呢?”
听罢,冈部骏河守的眼神也显出悲哀之色,禁不住叹息起来。
此时,京都的治安仅靠所司代已经无法维持,因此幕府任命会津的松平容保为新任的“京都守卫职”,与庆喜相继上京。
会津的松平家是二代将军庶子(保科)的后人,也是德川氏子弟。时局多变,同门的越前家,也不再称“大老”,而是摇身一变,以“政事总裁”这个新职位登上时代的舞台。所司代世世代代都由家臣担任,此次会津家也是如出一辙,在此之上设立了一个“京都守卫职”。
会津的兵力号称是当时最强,较萨、长两藩毫不逊色。另外还命长冈藩的牧野越前守担任所司代,永井尚志(其后的玄蕃头)担任町奉行,以备万全。但即便如此,庆喜一行的安危仍不可掉以轻心。
“如何?我近日就必须动身。依各位所见,有没有什么危险?”
“恐怕是危机四伏。”
冈部垂下眼睑,嗫嚅着答道。
“今日今世,对直言正论者来说已经没有可以容身的安全之地……”
“是吗?那么我的安全自己负责。不过,倘若我上了二楼,可别让那些家伙拆了楼梯。”
“……是!”
“我的敌人……”
说着,庆喜笑了笑。
“满口谬论的暴徒自然不必说,幕府、皇宫,可能都会与我为敌。”
“关于这一点……我们也略知一二……”
“有话就直说,不须要有什么顾忌。”
“即使是幕府的随从也须多加提防。据我们所知……其中,或许有人将大人误认为是幕府--不如说是德川家的敌人……”
“我的随从之中也有这等人?如此说来,或许吧。上次无意中我曾说到,早已视幕府为无物……”
“那么,请大人多加注意加强警备,特别要小心火烛。”
“小心火烛……难道说,消防人员中,有人受命在身边监视我?”
“恐怕如此。”
“哈哈哈,无妨。平冈圆四郎也有此猜疑。说是比起旗本众卿消防人员还更加可信,这立场难免令人发笑啊!”
“是,世间并无绝对之事。如今一切皆如一盘散沙,大多是为一己之利独断专行之人,我等知这世间深不可测,对此总是刻骨谨记。”
“所谓言人人殊,大概就如光天化日之下怪物横行也不见怪。所以也就渐渐辨不清楚哪只是狐狸哪只是豺狼,茫然无措……嗯,此后我会非常小心,但愿能辨出人心真伪。”
“说话冒昧之处还请原谅,不过请务必小心!”
“听好,你们必须首先牢记一点,仅凭一己之见是不可能拯救国家的。决不可固执己见,没有比固执更能迷乱人心的了。必须要把一切都抛尽,才能辨出当前最重要之事。如若不然,不要说国家统一,就单是我一条命也难保护周全啊!哈哈哈……”
大目付一职类似于今日的检察厅长官,无时无刻地监督着诸位大名的一言一行,俸禄三千石。
冈部骏河守为本封一千三百石的旗本,与御侧取次大久保忠宽都是幕臣中的得力干将。当初,庆喜被视为推崇尊皇攘夷的重心,所以两人也曾经反对其出任后见职。
然而抱着怀疑的眼光边审视边与庆喜接触后,他逐渐发现庆喜竟是幕府之中最为见识深远的开国主义者。
“我会直接觐见圣上,向圣上进言,锁国自闭早已脱离了现今世界的大势所向。”
这等勇气、胆识与气魄,即使是往日的阿部伊势守、堀田备中守,或是井伊扫部头都无一人具备。
(这位果然是有识之士!)
然而,此时皇宫之中,“废约攘夷”之说转眼间已经控制了大局,接连不断地派出敕使来到江户。
攘夷派公卿中年轻的急先锋三条实美与姊小路公知率先东下,于10月28日抵达辰之口的接待馆。
这边,庆喜正筹备着进京向天皇直言进谏,敕使却恰好赶在出发之前在江户大肆宣扬:
“废除条约,断然攘夷!”
除此之外,敕使还带来“应敕封岛津久光为京都守卫职”之命。可想而知当时的局面有多么混乱。
这位敕使,在对幕府百般刁难后12月8日便扬长而去。如此这般,无非是要迫使庆喜上京。于是12月4日,将军家茂亲自向庆喜下令进京,刚好是敕使离开江户前四天。
总而言之,8日,敕使离开了江户。敕使离开第四天,也就是12月12日,江户爆发了火烧英国公使馆事件。因萨摩藩士在此之前已引发生麦事件,长州藩士不甘示弱,于是高杉晋作、久坂玄瑞、志道门多、伊藤俊辅等十三人便合谋袭击了品川御殿山正在新建的公使馆,将其付之一炬。
此后不过数日,12月21日,横井小楠便在神田玉池遇袭;22日,国学者塙忠宝遭到暗杀……
而庆喜作为将军上京的先头部队出发在即,身边的护卫人选仍然难以定夺……
这时,水户藩的武田耕云斋自动请愿,希望能率兵同行赴京。但是这位耕云斋是个激进的攘夷主义者,倘若他得知庆喜实际奉行的是开国论调,到时不知局面又将变得如何……
如此种种,到了文久二年(1862年)腊月,整个世态愈加骚动不安,纷乱异常,暗地里风起云涌,紧张的气氛似乎一触即发。冈部骏河守也是束手无策,甚至不想直面庆喜。
“提醒我要小心火烛的可是新门辰五郎?”
“是。属下以为,市井的侠义心肠也可以依靠……”
“嗯,万般小心绝不为过。不过万一事出突然,也无须过度惊慌。此番上京,大约也是芸芸众生之上的苍天对我的磨砺之意。”
庆喜笑着让冈部退去,随后令须贺唤来平冈圆四郎。
“万不得已之下,将你一人留在江户。依你所见,伊贺守(水户家家老武田耕云斋)应该可以值得信任吧。”
庆喜面带笑意地对圆四郎说道。圆四郎压低了声音。
“非常时期非常策略。属下会暂且留在江户,好好做准备。”
“好像是叫清川八郎吧,提出组建浪人组一事的人。”
“是。虽然有些铤而走险,不过以毒攻毒,就眼下来看,也是迫不得已需要实行的一个策略。”
“原市之进会随武田耕云斋同来吗?”
“是。原市之进、梅泽孙太郎、梶清次右卫门等人会随后前往,如此应该不必担心攘夷派的袭击。”
“原来如此。”
庆喜苦笑。庆喜筹划着向天皇宣讲开国说,而身边护卫却是水户家的攘夷派,实在滑天下之大稽!
其实,大多幕臣对庆喜仍然保持怀疑,却也只能默不作声,于是便瞒着众人令水户一派护送,除此之外也别无良策。
“另外,先前所说之物,是否已经运出了呢?”
“是。已用船运至大坂……”
“马匹也运到了?”
“马匹、步兵队皆已运出,还有大人的军装……”
“哈哈哈!”
庆喜开怀大笑。
“王城之地,后见职身着西式军装,骑在阿拉伯马上走来走去--估计那帮冥顽不化的攘夷派到时眼珠子都得瞪圆了。”
庆喜此行计划带一队法式步枪队进京,再跨上西洋马鞍在京都城内疾驰,意图令那些浪人们闻风丧胆。
“接下来是须贺。一旦我们离开江户,立即将全家搬至小石川的水户藩邸。明白了吗?”
“是,明白了。”
“若不让整个家族先往避难,后见职也无法打开江户的大门,这真是可笑之极啊!”
“恐怕确实如此……”
“此番上京,一干暴徒定是蠢蠢欲动。到时我这个后见职怕是要树敌无数,甚至与整个日本为敌……”
庆喜的立场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先行前往京城的町奉行永井尚志(主水正)到达京都后便来信告知,当下的京都几近无药可救,已经完全是一个无法地带了。
信中还诚挚地恳求庆喜上京。
关东势力日渐式微,朝廷与幕府间几乎完全隔绝,互不通气。与此相对,萨、长两个旁系藩国却拥立朝廷,企图一手遮天。一桥殿下等重臣若不能急速上京,以至诚之意,尊奉朝廷,恐怕最终事态将发展至无可挽回之地。
“那么,一切准备就绪了吗?”
“是。水户派遣的护卫均已誓死效忠公子。等浪人组集结完毕,我等也会随后立即赶到……”
“哈哈哈……这么说我已无须担心了?好,先喝上一杯,然后便可回去休息了。须贺,把中根与松本也叫来。”
庆喜说着,又将起居室环视了一圈。
24日庆喜由江户出发,经由陆路入京,于文久三年(1863年)正月五日驻宿东本愿寺。
这年正月五日,本葬于江户的吉田松阴的遗骸从小冢原的刑场被改葬至荏原村(世田谷)若林的大夫山。盗取遗骸的是高杉晋作、伊藤俊辅等人。而也是在此日,俄国来信通知幕府,英法两国正合谋打算出兵……
继生麦事件后,幕府的眼皮底下,接二连三地发生火烧公使馆事件,为保护本国颜面,英国自然不会忍气吞声。
一到东本愿寺,庆喜立即招来余四麿昭训。
“嗬,长成大人了嘛!怎么样,天狗殿下眼中的京都如何?”
“嗯,简直是群魔乱舞,完全当幕府已经土崩瓦解,不放在眼里。这帮人经常聚集于学习院中,大放厥词。”
“哦?幕府已经土崩瓦解?那么余四殿下认为如何?”
“虽然还不至于如此,但眼下情形也确实令人忧心。”
“是吗,那么先从你的担忧谈谈吧。”
“此事还须与池田侯、蜂须贺侯等人好好地商量一下才行。对了,我听说土佐大人近日也会进京。”
“嗯,是这样啊,看来天狗殿下也已长大成人了!”
“现在的京都,公武合体论已经消失殆尽,凡是奉行合体论者都会被视为眼中钉。”
“哦?都有谁被当作眼中钉?”
“中山忠能、正亲町三条实爱这二位公卿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不过也有人认为可以不用斩杀二人。”
“那么,倒幕论的主谋又是谁?”
“学习院中是真木和泉;公卿之中则有三条实美与姊小路公知,外加中山卿之子忠光殿下。”
“唔,那么各藩的浪人呢?”
“是的,长州藩中最为激进当属久坂玄瑞、寺岛忠三郎、松岛刚藏;肥后藩的是宫部鼎藏、山田十郎、河上彦斋;对马藩的有多田庄藏;水户有金子勇次郎、住谷寅之介;土佐藩的武市半平太和平井收二郎等等。他们都立誓,到文久三年(1863年)定要让幕府从世间消失。”
“哦?这么说,我是他们实施计划的绊脚石了?”
“嗯。他们甚至声称一桥中纳言已是可有可无的人物。”
“确实过分!”
“的确很过分!据说兄长到京都后,便会前来试探兄长究竟是不是倒幕论者。不久就会有人前来此处要求会面。”
说到此,小天狗也压低了声音。
“进宫晋谒计划需要几天呢?万事千万要小心啊。”
“我明白。此事之后会详加商议,我想大约十日左右吧。”
当夜,余四麿与庆喜共进晚餐,并住了一宿。
然而余四麿却不知道,此行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他已经被中山忠光的天诛组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