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掌控整个日本动向的人,既不是天皇,也并非幕府,更不是那些关白、老中之流。
日本早已沦入了群集学习院的浪人志士以及他们背后的一些公卿之手。
从这一意义来看,这群长州激进派将天皇作为人质的武装政变似乎已经成功九成九了。
岛津久光来京后随即便退回大坂,而越前的松平春岳也离开京都回到了自己的藩地。
京都陷入无政府状态,对此最为忧心忡忡的大概就是天皇、一桥庆喜以及会津的松平容保等人。
将军家茂为获得直接归国的敕准前来晋谒时,天皇说道:
“贸然进行攘夷绝非朕之所愿。将军回江户后,朕更不知该如何是好。”
天皇赐予了恩诏,希望将军家茂能留在京城。这份恩诏不止下达给了将军,也通过传奏向会津藩主松平容保私下倾吐了对无秩序状态的不安。
然而,在长州派看来,此时正是万事推进的时候。3月20日,他们听说岛津久光离开大坂起程归国,当即将激进派的急先锋中山忠光侍从拉去长州。
以往史说中,十九岁的年轻侍从是主动舍弃京都逃遁长州的。然而忠光的阅历尚浅,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有人逼迫着他下此决断并加以指引。他们打算拥护忠光归国,统一藩论,确立其为主将,以攘夷之名高举倒幕大旗。
协助忠光逃离京城的便是久坂玄瑞、入江九一等人。
3月22日将军家茂晋谒,再度奏请东归。但天皇依然没有准许。
“大权本应全权委任幕府,希望你能留在京都指挥诸位大名。”
听闻此消息,三条实美等激进派自然不会坐视不管。幕府有包括会津藩在内的武力支持,若到时以武力相压,事态发展将不堪设想,于是他们立刻下达朝令:
诸位大名按每人一万石,呈献亲兵,每年轮换。
既已下达敕令,命将军滞留京城,恢复京城秩序,紧接着却又再次下达招募亲兵的敕命,两者根本是互相对抗。这矛盾重重之下,又如何能不让混乱持续加剧呢!
免去已经归国的松平春岳政事总裁的职务后,朝廷任命德川庆笃(水户、庆喜之兄)为将军目代,返回江户。
真是闹了个天翻地覆!德川庆笃终于起程离开京都,山内容堂也回国了,伊达宗城也弃京而去。
前关白近卫忠熙不堪忍受,只得辞去内览一职不再过问世事。
事态依然处于难以收拾的混乱之中,只有激进派策划的天皇参拜石清水八幡的计划在稳步推进。而庆喜一个人对此始终冷眼旁观。
天皇参拜石清水八幡是出自毛利父子的建议,而学习院中的参政、寄人等激进派又将此强行交由鹰司关白来实行。
对此,关白、一条左大臣、二条右大臣,以及还俗后改名为中川宫的青莲院宫、德大寺内大臣等天皇左右的重臣们都一致表示反对。
如今连治安维持都难以办到,天皇为何还要特意离京远去男山进行参拜,完全没有这个必要。然而,身为奏议的三条实美态度强硬地向关白施压,最后还是决定了此次参拜的行程。
此前参拜贺茂神社与这次参拜石清水八幡各自祈愿的内容不同。贺茂一行是为了祈愿攘夷成功,而这回却是要“天皇亲征”。
长州藩主对于这次参拜的建议书内容如下:
前番参拜贺茂、泉涌寺,虽大致言及天皇亲征巡守,然而此后形势紧急,听闻夷人军舰入侵大坂湾,此皇国安危之际,卫国者自当誓死抵抗。大势所趋,虽为至尊(天皇),避于深宫终究不妥,虽难建征伐伟业,当驱凤辇鸾舆前往男山一带,鼓天下士气,保天下领土,众卫国之士亦渐感振奋。仰望圣察当下不易之时局,果断决意亲征……
这封建议书实质上无视国体,不逊至极,连英国舰队的威吓也一并算计进来,意图将天皇推到风口浪尖上,而其真正目的却不在攘夷--只是想大肆利用天皇的名意,以此来打倒幕府。
当然,众志士之所以会做出如此越轨之举也并非没有原因。
天皇先前曾发话:“若幕府十年以内不统帅起兵征伐,朕将率领众牧伯亲征。”当然左右辅弼众臣理所应当地要努力避免此事发生,但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相互双方已经无法在言语上沟通一致了。
据说此次参拜的最初筹划者是久留米的真木和泉,不过在这之前长州的吉田松阴、萨摩的有马新七等人也是高呼倒幕。清川八郎还有平野次郎都对王政复古恋恋不忘,深信先行打倒幕府更重于进行攘夷,生生地将迫在眉睫的国难本末倒置。
这种想法虽是发乎于至真之情,但却忽略了在幕府之中同样存在深明皇室尊严之人。
庆喜绝不仅仅是幕府的要员。他也是生于水户,由烈公齐昭抚养成人的有栖川皇族之孙。
参拜之日终于到来。最初是定于4月4日,后来推延到了11日。
前往参拜的八日前,也就是4月3日的黄昏,余四麿前来拜访庆喜,神色异样。
“我有要事相告。”
余四麿由平冈圆四郎陪伴着进入庆喜起居室后,要求让圆四郎也暂且回避。
“圆四郎在此也无妨吧。”
“不行,我怕此事泄露出去。”
庆喜心底竟少有地感到一阵不悦。他刚拜访中川宫回来,还不曾更衣。
“好吧,是私事吗,只能你我知道?”
庆喜让圆四郎离开后,余四麿沉默了一阵后才说道,
“其实是,我在竹生殿下那里听到一个意外的消息。”
“别随随便便把竹生殿下挂在嘴边。”
“是。可是不说是从那里听来的,便与一般市井流言没有区别。”
“说说看。”
“竹生殿下一家认定忠光侍从出走是为了在参拜石清水八幡途中暗杀将军殿下,现正暗中潜伏……因此都痛心不已。”
“……”
“不止竹生殿下。其父大纳言忠能卿也正千方百计地搜寻他的行踪。”
“然后呢?”
“忠光侍从由长州的久坂玄瑞、入江九一等人相伴,乘船去了大坂……到此的行踪虽然已经查明,但这之后却无一人知晓。”
庆喜目光锐利地扫了余四麿一眼,想说什么,却未开口。
他已从圆四郎、市之进等处听说了忠光侍从出逃一事。庆喜判断,这大概不是白豆,而是在赤豆姊小路公知的怂恿之下出走的。此度虽然受命再次跟随将军家茂一同前往石清水,但庆喜并未放在心上。
因为随行大名之中,不仅有池田庆德与池田茂政两兄弟,会津的松平容保以及蜂须贺茂韶都在。
(忠光之流能有多大能耐……)
然而,余四麿接下来的话却不容忽视。
“这是某位大人的请求。今后他仍会上奏取消此次参拜行程,但万一无法阻止,至少希望能阻止将军殿下随行。”
“什么?不让将军殿下随行?”
“是。只要将军殿下不出面,忠光侍从也不会做出惊人之举。然而侍从一旦动手,无论事情成败与否,到时中山一族自不必说,包括储宫的立场还有其生母典侍也……”
“一并牵连”几个字尚未出口,余四麿便目光灼灼地盯着兄长。
“唔。无论事情成败与否……”
“是。圣上对将军殿下钟爱有加,贺茂参拜之时甚至亲手将御膳分给将军……此次自然也希望将军同行……能私下阻止此事的只有一桥中纳言,故有此一托。”
庆喜再次沉吟一声。看来不必再问余四麿,也知道是谁拜托的了。
(是啊,将军殿下不随行便不用担忧暴徒有所行动……)
这无疑给了庆喜一个新的暗示。
石清水八幡的参拜究竟有何目的,行程如何,就此已一清二楚。
此行前往参拜并不单单是为攘夷祈祷。他们是计划借此让天皇亲自打头阵,不论其本意如何,届时再让天皇在神灵面前向列强发出宣战布告。
换言之,就是将参拜之地设为天皇亲征的“大本营”,在此直接授予节刀。天皇为大元帅,那么将军的地位也就相当于其身后的参谋总长或军令部长,必定会陷入进退维谷之境。
将天皇列于军队前,这一举措庆喜本来便深有疑义。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搬出“记纪”中的古例,当初神武天皇东征,意义并不在于东征本身。东征结束后,神武天皇便在大和的橿原解除武装,成为了以人的身份即位的第一代天皇。
那次即位并非是宣战布告,而是一次对大和平的宣言。之后世世代代的天皇皆奉此宣言,统领国家。可如今左右臣却再度强迫天皇阵前领兵,这一倒行逆施的辅弼,不止是对皇室圣业(天业恢弘)精神的蹂躏,甚至可能会破坏国体。
因此,庆喜今日再度谋求与中川宫及鹰司关白会面,极力说服取消此次参拜。
但是似乎所有人均认定参拜一事已成定局,都无心继续劝阻,庆喜对此深感意外。
现在他们也认为问题的中心已经从“保皇”和“对外国难”渐渐向“倒幕”及“朝权归复”倾斜。
恐怕激进派眼中,将军已经是个任由自己嘲笑取乐的存在,一旦不合心意,即大嚷“抗令”,即使借“违敕”的名义实施暗杀也并非不可能。
(没错……只要将军不随同参拜便可……)
无论何等狂风暴雨,在平坦的原野上也无从发挥其暴戾之威。
庆喜顿觉眼前一亮,将视线再次转向余四麿:
“将军殿下秉性耿直温厚,怎会愿意欺骗圣上,逃避随行前往参拜呢?”
“可是……”
“行了。我也有点勇气不足。待我好好考虑一下吧,你可前去回复今日之事交给我了,余四殿下暂时别声张。”
“那自然。”
“好。去请圆四郎过来,你先回去吧。”
庆喜尽量冷静地将余四麿打发走,在圆四郎进来之前,都一直凝视着庭院前散落的八重樱陷入沉思。
当圆四郎走入时,他的表情已恢复了平常的端然之态。
“圆四郎,差人前去毛利世子处。我也犯了糊涂,这次的事件若回避定广可没法谈下去。去请他来二条城。”
圆四郎闻言大惊失色,半天都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