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纳言殿下根本没有想过要与列强为敌。)
不,应该说,他一直是抱着不应该开战的信念而采取一切行动……冈部这样想着,心里确信庆喜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大人物。
周旋于幕阁与朝廷之间,腹背受敌,但是他仍然无所畏惧,真不知这般非凡的勇气是从何而来!
此时路途前方,富士山山顶被皑皑白雪所覆盖,正向一行人展现着它美妙而玲珑的风姿。
眼前的富士山与庆喜不矜不躁的仪态,在冈部骏河守的联想中已经合而为一。
这样的联想对于日本人而言可说是极其自然的了!
出了热田,庆喜似乎有意放缓行程,一路上悠然自得地往箱根方向行进。这样的豁达不由得令人感慨,富士山与庆喜便是由日本之根孕育而生的同一个生命体。
从三岛开始道路便急遽直上。众人登上坡顶小憩时,刚好与富士山遥遥相望。
“感觉富士山像是有什么话想对我们说一般……”
冈部不禁有感而发。
“海上的风景也一定是波澜壮阔的。”
庆喜说道。
“嗯?何出此言?”
“大概就是今日,赤豆殿下应该正在纪淡海峡眺望着壮阔的大海。都城定在望不见大海之处,可谓是日本的一大悲剧。”
说完,庆喜又补充一句:
“富岳即使凌驾于群山之上,也总是眺望着骏河之海。”
冈部一听连忙转身远望。然而,他并没有看到任何大海的踪迹。
若一心赶路,此行只需花费十日,但是庆喜却在十五日后,即5月7日,才抵达神奈川住进了旅馆。
此时距离5月10日开战攘夷只剩下三日。
当日深夜,老中格小笠原长行乘上“蟠龙丸”号紧随庆喜追来,进入横滨港。入港前,神奈川奉行浅野伊贺守氏佑来到旅馆拜访庆喜,接受了一些指示。
随后,5月8日--
小笠原长行擅自向英国支付了生麦事件赔偿金,从而遭到罢免--这是之后的事。小笠原乘坐军舰来到横滨,擅自使用海关关税支付了三十五万银两,平息了英国来势汹汹的怒火,战争的忧患也得以驱散。这一事实,是日本人不该遗忘的。
自然,这一切都是出自庆喜的安排。他对小笠原长行说明了事件原委,令其押上官职前去支付了钱款。
另一方面,迅速撤离京都后,英国舰队进入大坂湾意图直接与朝廷交涉的隐患也一并消除。理由非常简单:
“日本之过,必须由日本来补偿。”
5月9日,庆喜泰然的面孔出现在已经人仰马翻的江户城。刚好赶在5月10日--即攘夷期限的前一天。
根据朝廷的命令,一旦与列强挑起战端,那么作为征夷大将军的代理,庆喜毫无疑问将成为总司令官。
但是这个总司令官不在场,作战准备自然是无从谈起。
(后见职究竟是如何打算的啊?)
江户城中,众人都等待着庆喜的归来。为防患未然,他们已严阵以待,准备随时放火将三田到高轮、品川一带付之一炬。
因为战火一起,必先波及这一带,自然要及早组织该地市民疏散撤离。另外为了防止列强登陆,还必须事先毁掉外国公馆。
备战的黑云沉沉地压在江户城上空,庆喜却从容不迫地悠然登城。老中、若年寄,以及三奉行、外国奉行等要职立刻赶来,齐聚黑书院。
“开战攘夷,期限即在明日。”
庆喜语调沉稳地转达敕令道:
“我在信中曾详细地告知此敕令下达的原委,在此就不再赘述。既然是敕令,还请各位务必高度警戒,想方设法实行攘夷。”
在座听了一片沉默。
既然是敕令便不可违抗。但是,为何又要接受敕令呢?
众人心中充满了不满与反感。可是庆喜既然已经说了不再解释原因,众人也只有等待指令。
“好了,今日希望诸位不要提出任何质问。我只想听听各位对如何应战的想法,希望各位深思熟虑集中意见。”
瞬间,举座哗然。现在集中意见有何用处,期限不就是明日吗?
俗话说先发制人,放火也好,袭击也罢,不管什么手段,若不在今夜动手先行除掉该除掉的事物,取得先机,大江户城恐怕将就此沦为血雨腥风的地狱。
此时,庆喜并未告知众人已向英国支付赔偿金等事。正因如此,一被问到下一步该何去何从,所有人都不知所措。
“我有话说!”
若年寄诹访因幡守终于忍不住开口。庆喜却骤然起身道:
“今日到此为止。请各位高度警戒,细加斟酌该如何应对。”
众人瞠目结舌,眼见着庆喜的身影急速离去。
上京后庆喜令家人暂居水户的小石川邸,这回如此匆匆离去,令人不禁想到他久未归府,怕是私事缠身。
“中纳言殿下到底在想什么啊!”
“不会是在演戏吧?”
“不像。看起来像是无计可施之下才领受了敕令。可是,事实上他又并无攘夷之心……”
“即便如此,但在这江户城内,身为将军后见职难道还会对谁有所顾忌吗?”
“再等等吧。也许正因为是在江户城内,才不能随口说敕令如何如何。”
“那,开战准备如何是好?”
庆喜一离开,在座当即如同炸开了锅。
有人将庆喜的三言两语认作“开战命令”,提出今夜立即将三田至高轮、品川一带付之一炬。只是,多数人对此都持反对意见。
“中纳言殿下虽然是说下达了敕令,但并未直接命令开战。在他下达明确命令之前我们还应慎重。”
开战令一下,首要举措便是阻止列强登陆。为了这个目的,将军家茂目前也正在大坂湾指挥。因此,众人最终决定对江户一带的海岸严加防备,静观其变。
这时,神奈川奉行前来报告,因老中格小笠原长行擅自支付生麦事件赔偿金,英国军舰已起锚撤军往西而去了。
当时,英国对日本方的要求如下:
一、就生麦暴力杀害事件向英国政府提交致歉信。
二、交付赔偿金十万磅,另给死者家属一万磅抚恤金。
三、严惩凶手。
以上要求中,小笠原长行已用海关收入交付了相当于十万磅的赔偿金,也就是说对幕府的第一项及第二项的要求就此了结。
只余下给予死者家属一万磅抚恤金与第三项惩罚凶手。
这必须与萨摩藩进行实际交涉,于是他们向着萨摩藩出发。就此,江户湾与大坂湾上空的战争阴云一扫而空,暂时脱离了危险。
然而,不能忽略的是,5月10日,长州派激进之徒久坂玄瑞等人以敕令为由,气焰嚣张地炮轰了通过马关海峡的美国商船彭布罗克号。
而身为幕府方第一总司令官的庆喜10日却并没有登城。
“这太蹊跷了!”
“看来他还是无心应战。无论如何,不能就这样置之不理!”
而幕府一方将一度引退的川路圣谟推举为外国奉行,令其密切察探列强的一举一动,并发布公告声称:
“在芝之滨御殿开炮十发,即认作开战……”
权作敷衍。
庆喜登城已是三日后。13日,幕府上下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
然而,当日庆喜却并未召集众人。悠然喝茶时,庆喜命人唤来老中太田资始对他说道:
“我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辞去将军后见职。按正式手续办吧。”
语气淡然如水。
太田资始一愣,望着庆喜。
思来想去……这词直戳资始内心。
(这才是……大人的本意吗?)
资始立即召集所有重臣通知了此事。由此众人方才认定,庆喜东下并非为了开战。然而,他们对庆喜的反感与疑虑并未就此消解。他们戒心未除,认为庆喜依然是“窥伺天下的阴谋家,不可掉以轻心”。
庆喜的行动正依照他所描绘的“大义之诗”,逐一实践。
将军后见职在水户长大,从不容许有任何轻视朝廷的越权行为。辅弼天皇之时,亦不可挟丝毫私情、私愤,否则便是有辱先辈之志,有损国体尊严。
帝王一言九鼎!
天空正因为有太阳普照,大地母亲才能孕育万物,生生不息。人类世界是大自然的折射,天子就有如太阳,被尊为绝对的存在--而秉承这一大自然法则便是我国国体,断然不允许有任何玷污这一根基的行为。
因此,对于庆喜而言,此次“谏诤”实是情非得已。倘若只关乎争斗的胜败,可用的手段很多,不一而足。靠所司代的兵力,集合会津、桑名,无论是政变或占领皇宫都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这样的胜利也只是暂时性的。
虽然东下途中庆喜已向关白提交了辞呈,然而此举恐怕容易招致误解。于是,当日在幕府喝茶时,庆喜便想到,应向鹰司关白再送去书信一封,诚恳地交代辞任缘由。
此番愚臣奉攘夷敕令东归,却全无胜算(中略)。帝王一言九鼎,誓与关东诸官同心协力,臣既受命在所不辞,遂东归。然众阁老及大小官员无人赞同攘夷举动,竟对庆喜之心有所猜忌,疑庆喜借此攘夷开战之乱伺机介入,实为篡夺天下,臆测四起。故攘夷敕令未能贯彻实行,有愧天朝,诚惶诚恐,只得就此引退。望将此事代为禀奏圣上,特此恳奉!
庆喜写完后递给老中,径自回到了小石川府邸。在小石川的水户府邸中,他又将此事告知了中根、平冈、黑川等亲信,随即前往一桥家前任家主的遗孀德信院(义母)住处拜访。
德信院时时担心庆喜的安危,一见面便不安地问道:
“一桥当家的,身体可无恙?”
庆喜由此推断,江户城内,就连大奥内最底层的女仆都已得知了些不祥消息。
不知何时会遭到他人袭击……
正因如此,庆喜与夫人美贺还未诞下子嗣。德信院虽说是忧心忡忡,但自从庆喜升任后见职,便如孩童般兴高采烈。此时年迈的母亲笑脸相迎,皱纹满面地说道:
“哎,每日事务繁多,一定很是辛苦吧!”
庆喜感到心痛不已。
“母亲大人,庆喜辞去了后见职。另外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辞去后见职?”
“是。一桥家不可毁于庆喜之手,所以希望您能收一位养子。”
“什么?养子?”
“是。我知道母亲大人甚是喜爱余四麿,不过那孩子现已长大成人。所以希望母亲能将余九麿收为养子,这样今后庆喜为国效力也再无后顾之忧。”
看来,庆喜写就的谏诤之诗远未完结,前途依然严峻……
德信院性情温和,是一位一切以家庭为重的平凡女性。她对于身为现任家主的庆喜的母爱之情中,不仅有着深深的不舍与依恋,更多的还夹杂着对其将来的无尽担忧。
“这么说,今后你……不能留在江户了?”
“是。其实,今后也有可能必须让母亲大人前往武州或者野州的属地避难。”
“你是说……攘夷之战?”
“攘夷之战绝不可行……我是这么想的。但是除了攘夷之战,恐怕还会有其他的战火波及江户。”
“倒幕运动吗?”
“嗯……这件事,母亲大人是听谁说的?”
“这,须贺时不时会告诉我一些。”
“须贺说的?”
“是的。须贺还说,倘若江户沦为战场,她会随同我去属地,绝不会有任何不便,叫我无须担心。”
“是啊!这件事也必须告诉须贺。把须贺叫过来吧!”
德信院依言摇了摇召铃,隔间的拉门立刻被打开了。须贺似乎已经听到了刚才的对话。
“须贺,这件事还是及早告知你为好。我提议将余九麿(后成为会津松平容保的养子)收为养子,刚才正在征求母亲的意见。”
“是。”
“我不在身边,母亲定会孤苦寂寞。虽说要收养子,也有多重烦琐的正式手续,所以暂且将他召至身边,就称是前来学艺。现在还不知道是否合母亲心意,所以此事希望你能多费心。”
“是。我明白。”
庆喜再次转向德信院:
“您是否同意将余九麿放在身边呢?”
德信院凝视了庆喜一会儿,嗫嚅般叹了一口气。
“你今后……再也不能留在江户了吧。”
“不能尽孝道,内心实在有愧。”
“我们……我们……若能母子同聚,一起生活……”
霎时间,屋内空气像凝结了一般,寂然无声。
“嗯,行了……就按你说的办。我们也会和余九麿殿下和睦相处的。不过……你要保重身体!”
闻此庆喜也忍不住背过脸去。5月已经悄然过半,庭院中的阳光正宣告着夏日来临。仿佛受到灿烂阳光的感染,庆喜高声笑道:
“母亲大人在京都长大才会这样说。要知道武将奉公岂能惜命。哈哈哈……不,生命这东西,越爱惜越会成为他人瞄准的靶子,还是应该将生死置之度外。对吧,须贺?”
“呃?是!”
须贺女长于水户,此言听在她耳里便是对自己的犒慰之语。
庆喜既然正式向关白提交了辞呈,便不打算继续逗留在江户。
(我不在,京都该如何收场?)
不久朝廷应该就会以更好的条件召见,届时再晋谒直接向天皇上奏自己的意见……如果说他一开始就是为了占据这一有利立场而进行演习的话,那么他确实是如众人所说,是一个天生的“大谋略家”。
然而,略微转换角度便可看出,他的行动绝非是这样浅薄的诡计或阴谋。
他是敕令任命的后见职,身份特殊,史无前例。然而,处于这一立场,却无以成就任何事情。
朝廷为长州派占据,无从接近,而幕阁也对其心存戒备,难以信赖。
于是,他辞去身份特殊的“后见职”,正是为了彻底结束这团乱麻一般的关系纠葛。
即便辞掉官职,不再有任何牵扯,他身为水户之子,继承一桥家的现任家主,统治幕府的德川一族--这些地位却不会有丝毫动摇。
冷静下来分析当前局势,可以看到可能出现的三种情形,以及相应的应对之策。
第一,与列强继续保持和平关系,暂且开国。
第二,攘夷开战,则尽力避免战争惨败及亡国的巨大惨剧。
第三,成功安抚列强,但激进派一心倒幕,所以必须想办法尽快平定国内对立之战。
当然第一种情形自然是皆大欢喜。然而,目前完全不考虑第二、第三种情形的话也将寸步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