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意识到隐藏在自己内心深处的对德川氏的憎恨时,企图将日本一分为二的倒幕论的根基已经形成……”
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位老人额头上的白发仿佛又多了几根。
他说,纵然人类可以有憎恨的情感,太阳和伊势大神宫却不能有。正是由于产生了这憎恨的幼小萌芽,人们才无法看清织田信长、丰太阁以及继承了二人志向的德川家康痛苦的尊皇、勤皇之心。
在暴力主义横行的战国时期,公卿早已纷纷逃散,朝廷的佣人也锐减到不过十余名,但信长却对朝廷真心尊崇,向粒米皆无(毫无生活物资)的朝廷献上约三千石的供奉,以此守护朝廷。丰太阁也十分重视此志,又将供奉倍增至六千石,同时谋求公卿回京和朝廷的再度繁荣。
总之,朝廷过上了丝毫不逊于十万石大名的生活,而且手握全国诸大名的任免权,得以维持权威,这都是德川氏继承勤皇理念的功劳。这与“有功则归于天皇,有罪则自身承担”的天诛组式的主张自然相去甚远。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幕府绝无罪业可言,其存在更不至于引起天人共怒。
竹生恳切地表示,朝廷起初本无意责罚任何人,问罪源自民间,朝廷本不应插手干预……
竹生一定是出于本能地意识到朝廷不能直接染指政治。
正因如此,在勤皇精神高昂的时代,他才率先远离皇位,主动在野,以求凸显朝威。
然而,他忙中出错,将当前执政的德川氏视作敌人。就因为如此微小的感情罅隙,以最高理想为目标的朝廷便堕入了打倒幕府、恢复朝权这样的霸权争夺的政治运动之中。
根据竹生的反省,姊小路公知的出现也好,中山忠光怀着所谓“有功则归于朝廷,有罪则自身承担”的极其正确的思想却做出出格之事的行为也好,均源自这种微小的错误。
余四麿并不明白其所言是否正确,但他相信,世上总有明白之人。
他认为那人便是自己的哥哥一桥庆喜,还有圣上。
因此,圣上才未采纳姊小路和忠光的意见,准许和宫下嫁,煞费苦心地希望与身为臣子的幕府结为一体,庆喜也打算对此加以辅佐。
当余四麿被唤至满愿寺,得到劝说中山忠光自尽的要求时,他也认为这是理所当然且势在必行的。他可以想象,倘若忠光活着,站在长州军的最前列,势必会围绕政权与圣上和太子(明治天皇)爆发一场激烈的冲突。
然而,他不知如何才能秘密前往长州,最终不得不向庆喜透露此事,庆喜却对此表示坚决反对。
他去不了长州,也不能去。庆喜的意见是,他应该暂时退至水户,等待新时代的到来。
(如此一来,岂不是要失信于竹生殿下?)
正如庆喜是水户之子,余四麿也是骄傲的水户之子。不止如此,天皇之所以会认真接过皇位的责任,与水户学问的影响也不无关系。
水户之子怎能令祖祖辈辈神圣辉煌的勤皇精神蒙羞呢……
这个苦恼盘踞在余四麿心中久久不去。
到了第三天,余四麿终于决定再次前往满愿寺。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再加上拥有对水户精神的洁癖,这令他无论如何都坐不住了……
(总之,便对竹生殿下实话实说吧!)
他决定请竹生来判断--是听从庆喜之言前往水户正确?还是不惜生命潜入长州正确……
当日--
竹生正坐在满愿寺中须弥坛旁的方丈之地,专心致志地书写着《法华经》。
他或许以为余四麿已经动身前往了长州,因此乍一见到余四麿,不禁扔下手中之笔,僵坐在微弱的烛光中,一时目瞪口呆。
“哦,的确是余四麿啊……”
在说这句话时,竹生的表情之中已无叹息,亦无悲伤,只是宛如一位白发隐者般的宁静。
“我以为你已经动身前往长州了呢!”
“那、那个……还没有。”
余四麿不会说谎。
“我去拜访了一桥卿。我想……他或许会提供好的意见。”
“那一桥卿是否认为不可潜入长州?”
“是的。”
“的确如此……幕府官吏正在严密监视,或许的确无法潜入。”
竹生自言自语地嘀咕着,而后一时无语。
“对了,我有个东西要给你看,你认为这个如何?”
竹生从书写经文的书桌旁的文件箱内取出一张纸片。
“这、这是什么?”
“很久以前,当大坂夏之阵结束后,你的祖先德川家康在二条城颁布了《公家法度法令》……没错,这便是从中单独抄写的第十四条。你可以先读读。”
“好,在下拜读。”
余四麿有些不明所以地接过纸片。
既是家康的公告,便也可以说是备受志士们抨击的向朝廷发布的命令书。
开头是竹生的笔迹,写有“元和元年(1615年)8月家康制定、《公武法度》第十四条”。
任命水户宰相赖房为副将军。将军施政若有失当之处,则由老中诸官员裁定,并依水户家之令,于尾州、纪州两家遴选嗣子并上奏。若两家均无胜任者,则于诸侯之中遴选有治理天下之才干者并上奏。仅水户家可拥此上奏权。
“这条法令有何不妥?”
余四麿阅读完毕,开口反问道。竹生轻轻摇了摇头,再次低声说道:“读错了……我以为家康竟敢干预朝廷之事……以为他是分不清霸道和王道的鲁莽之人,只知以自家为重。如此重要的一条法令,我竟然读错了。”
“读错了是指……”
“你再好好读读看,家康所说的御三家并非尾州、纪州、水州三家,而是将军家、尾张和纪州三家,文中所写水户赖房为副将军的字样便是证据。”
“是……任命水户赖房为副将军。这一法度使用的旧式文体当真怪异。”
“家康的心意便在于此……家康深体朝廷之意,并未以为自己家族子孙中会一直出现了不起的政治家。”
说到这里,竹生似乎若有所思,摘下挂在手腕上的念珠,用双手静静揉搓起来。
余四麿并不明白竹生的话。
“同一个家族中明君不断出现……这恐怕是不可能出现的奇迹。”
“正因如此,他才希望朝廷任命水户为副将军……你看,这里明确写有--当将军的器量不足以治理国家时,则在尾州或纪州之中遴选人才,并由水户上奏朝廷。如果尾、纪两家之中也均无合适的将军人选时,则在天下诸侯之中遴选人品合适者并上奏朝廷。在这种情况下,为了不造成世间混乱,便约定上奏者仅限于水户家……”
“是……是的。”
“水户家尊重家康遗言,自其孙光圀以来,一直钻研历史,尽心尊皇。当今圣上和太子自然也在小心翼翼地基于这一传统而不断努力……而我却误入歧途。我并未认清家康的深思熟虑,而是一头奔向了庶民之道。忠光和姊小路都效仿我的错误,每每念及此处,我就感到无地自容。”
不知不觉间,竹生的眼中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仿佛又苍老了许多。
“如此,如此说来,我的祖先们并非是如志士们所说的不端之徒了……”
“我才是这不端之徒。当时朝廷极其衰微,几乎所有公卿都依托亲戚或土豪而离开了京都,丢下圣上一人……那是一个悲哀的时代,偌大的皇宫之中只剩下不到二十人,伊势的祭祀活动自然也已荒废,只依靠尼姑的细心打理才得以存续。自应仁之乱以来的一百二十年间,战乱不断,倘若全都离开京都,朝廷的教义和诸类祭祀均将难以传承。是信长拯救了朝廷,而秀吉和家康之后继续尊承信长之志,致力于朝廷复兴。而且,家康还认为仅仅献上粮食并不足以勤皇,便向忘却礼法的朝臣们颁布了不可违背的法令。我却以为那是不敬神明的不忠行为……简直岂有此理。家康严格遵守祭政大权由朝廷掌握这一自古以来的传统,由此建立了暂掌政治和军事的幕府。倘若无法意识到他的这番深思熟虑,朝廷便无法看见臣子的苦心。”
“……”
“听好,在太古时代,祭祀和政治本为一体,均由朝廷处理……但随着人口的增多,祭祀和政治就会变得不再一致。无论何时,祭祀都必须是美丽的真实,至于政治,对包括生活表面的一切罪恶都必须作出细致的处罚。祭祀伴随着大赦,政治则伴随着死刑。企图强行令此二者变得一致的便是姊小路和忠光等志士。然而,这二者是无法得到一致的。因此,让朝廷负责不会招致任何怨恨和憎恶的祭祀,幕府则以尊重朝廷的心意,负责招人厌恶的政治一职……与意识到这一点的家康相比,哪一方才更符合天长地久的朝廷的真意呢……”
余四麿不禁大吃一惊,他觉得自己第一次认识到了同为忠臣却要相互争斗的原因。
当时在野的竹生或许同姊小路和中山忠光一样,也是急于实现朝权恢复的尊皇激进派。
因此,他才表示自己对位于政权宝座上的人过于憎恨了。他此前并未意识到,饱含憎恶、怨恨等感情的行为才是反朝廷的,甚至会沦为破坏国体的思想行为……
真正理解国体之人同时也必须是开明的(科学的)。倘若不能令人民分享余荫,便无法实现作为太阳来爱护民众的目标。
于是,竹生逐渐理解了家康的深思熟虑--他尊敬地将在精神层面追求天长地久的朝廷安置在京都,自己则作为一步走错便可能招致民众怨怼的现实政治的负责人,将幕府设在江户。
显而易见,竹生之所以能够理解家康的深思熟虑,其直接动机正是由于他理解了信长、秀吉、家康一脉相承的尊皇之心。他也意识到,就尊皇之心而言,幕府绝不逊于长州和萨摩。
既然如此,首先便必须敞开胸襟,听取幕府的意见。事到如今,主张废除一切条约而重头再来的意见无异于缠人的小孩借着朝威来进行胁迫。
然而……当竹生意识到这一点时,长州派的志士们和姊小路、忠光都已步入歧途。
圣上之所以中止参拜大和,想必也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一切责任皆在于我。如何?关于潜入长州的方法,能否再次借用一桥卿的智慧呢?”
说着,竹生又从文件箱中取出一本装订简单的书,封面写着“回澜条议”四个字。余四麿也曾见过,那是长州的久坂玄瑞向学习院提出的文章,其内容在志士的主张之中最为激进--
(前略)--幕府畏惧夷狄,严重违背敕诏,大逆不道天地难容,理应断然治其大罪……(中略)理应贯彻午岁天敕,严惩幕府奸吏,重回下田条约……(后略)
等等,等等。
整篇文章都贯穿着对当事人的严惩和废约攘夷的激烈言辞。
“侍从或许也是这般势头,如此一来,长州一定会因无法应对而将其暗杀。不,更重要的是,倘若朝权在如此言行过激之徒的帮助下得到恢复,或许便会成为后世子民离间朝廷的原因。我……不希望忠光落得如此悲惨的下场,也不愿眼看着眷恋朝廷的忠光将朝廷葬送。你能否重新考虑一下?”
余四麿慌忙握住了竹生的手。他被竹生抢得先手,便再也无话可说。
他此番前来本打算将一切如实相告,最终却不得不原样返回。
(如此一来,只能再同哥哥商量一次了……)
不知不觉间,尊皇精神已经沦为倒幕的工具,竹生对此感到无比愤慨,而年轻的余四麿尚无法看清这一点。
余四麿昭训突然自尽了。
自尽之人的心情是永远无法理解的,但活着的人的推测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水户方面公布的消息自然是病死,事实上,在临死之前,他确实曾躺在床上,苍白的双眸一动不动。
余四麿曾多次前往后见府拜访庆喜,却并未见到哥哥。
庆喜太忙了。正如前文所述,他正打算以“后见府会议”为中心,亲自牢牢地把握以智略来实现的政治大纲。
(这是肃清朝廷的唯一途径……)
于是,参加会议的大名们无数次会聚于庆喜府中。
然而,第一个破坏这一联合的人便是土佐的山内容堂。容堂喝酒海量,且直觉敏锐,拥有诗人气质。但在他看来,这次联合似乎并不会成功。
理由便是--同志中的岛津久光与朝廷走得过近。久光虽然并非萨摩当家,却是当家的生父,因此,萨摩藩的实权实际上是掌握在他的手中的。他请求幕府支付生麦事件的赔偿金,却将本藩丰厚的财力用于笼络近卫家,说动中川宫,不久又开始操纵新任关白二条齐敬。
“萨摩不过是第二个长州,只想取代幕府,夺取政权。如此一来,必然与一桥卿势不两立,只会成为一桥卿的敌人,而不会成为朋友。”
容堂既然已认为事实如此,便没有再出席会议。不过说起来,久光的行为的确很值得怀疑。
(太奇怪了……)
当庆喜这样想着时,他突然得知,现在的久光几乎承担了近卫家和中川宫的全部生活费。
对庆喜而言,这是一种轻视朝廷的行为,比对待长州更应加强警惕。长州的话只是偏离正轨,提出尊皇攘夷的空论,也可以说是因为过于天真,而萨摩却是企图通过采取实弹和西洋式收买的计划来发动政变。
此事令庆喜有多么焦虑,应该不难想象。而且,在幕臣之中,还有人猜疑久光要同庆喜联手,企图夺取将军的天下。情况可谓十分复杂。
就这样,在庆喜无暇与余四麿展开亲切交谈的时候,这位纯真的水户之子对自己做出了严厉的责罚。
11月23日,在竹生和水户勤皇的重压之下,这位十六岁的少年贵公子迫不得已选择了这条道路。
而且,余四麿自尽的消息被严格保密,并未通知庆喜。
在庆喜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悲剧逐渐伸展羽翼,向前飞行。之后长州以京都为目标东上,被幕府官吏追捕的竹生也不得不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在祈祷皇位天长地久的同时剖腹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