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摩如今甚至企图将天子变为开国论者,帮助幕府。然而一旦幕府得救,露脸的只有萨摩……获救的幕府的价值就此大打折扣。若是对手可以做出如此算计,大人却做不到的话……那么大人必败无疑,或许还会产生干脆主动让位的念头。但如此一来,大人必定永难安心。既然无法安心,倒不如换种方法尝试。其实……”
胜麟太郎正打算说得更明白一些,庆喜却突然一声不响地拍了拍手,脸上的表情则丝毫未变。
听到庆喜拍手的声音,来自水户的原市之进立刻走了进来。
“市之进,时辰到了,你和圆四郎陪我一起吃午饭吧。”
麟太郎顿时放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拱手示意,随后便起身离席。
他觉得庆喜这样的态度十分奇怪。
“的确如此,你说的没错!”
庆喜并未如此发自内心地表示同意,而是用不需再听下去来搪塞。这是他的习惯,聪明之人都会这样做,否则将会无法收场。
市之进和麟太郎一同退了出去,庆喜再次认真地拍了拍手。
或许是拍手方式不同,这次则是阿芳提着裙摆轻轻走了进来。
“是阿芳吗?”
“是的,您叫我吗?”
“阿芳,俺要给越前(春岳)写封信,你去准备一下。”
阿芳不禁轻声一笑,庆喜所用的“俺”听起来颇为古怪。
说起来,从那时开始,庆喜便一直用古怪的发音称自己为“俺”或“在下”。不知他是在模仿阿芳还是在模仿麟太郎或新门,但无论如何,这都让阿芳感到无比开心。
阿芳准备好文房用具,庆喜便表情不变地坐在了书桌前。
他并未叫阿芳磨墨,阿芳磨的墨会令笔尖变得凌乱。无论何事,只要不合自己的心意,他便无法接受,归根结底这是一种神经质的表现。
庆喜运笔如飞,突然仿佛想到了什么,再次对阿芳说道:“阿芳,在你看来,越前怕俺吗?”
阿芳再次轻声笑了起来。
“是的,那人十分正经认真,或许对您是既惧且恨。”
“是吗?那么稍微让他惊讶一下也没什么吧。”
“让他惊讶一下是指?”
庆喜并未回答。
“我来问你,倘若你是艺妓……俺和越前都认为你很好……你会去谁的身边?”
阿芳似乎吃了一惊,重新望向庆喜,然后慌忙摇了摇头。
“别说这种话了,俺可是迷恋老爷您的。”
“是吗?既然如此,我再问一句,在我们二人之中,你更怕谁?”
阿芳以手掩口,一边笑一边斟茶。
“我怕的只有一人,是个女人,我一点儿都不怕男人。”
“什么?怕女人……哪个女人?”
“便是须贺,但她如今人在江户,所以我也就放心了。”
“哦?须贺是如此可怕的女人吗?”
“是的。因为她也喜欢老爷,没有什么比迷恋中的女人更可怕的了。”
庆喜不知是否听见了阿芳的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便又再次飞快地写了起来。
如今,他打算在信中将自己即将变节一事告知自己最信赖的家臣--越前的春岳。
原本,萨摩向天皇提交的《时事二十一条》意见书便是根据诏书要求提出的。
其中明确写有不可锁国的内容,并陈述开国乃是势在必行。而此时,天皇却也想起了长州时代不可闭锁横滨港之事。
仔细想来,这封信古怪得出人意料,竟然提出应该按照天皇先前所言,断然执行锁国。
春岳想必会大吃一惊。事实上,他的确大吃了一惊,并且大吵大嚷,以为“一桥疯了”。此事在今后的历史之中仍有记载,从中不难想象春岳的诚实,以及庆喜对萨摩勤皇的深切关心。
庆喜写完书信,便命阿芳唤来圆四郎。此举足以证明,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亲自查明岛津久光的真面目。
第二天,岛津久光前来拜访庆喜。久光其时四十八岁,在他眼中,庆喜或许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贵公子。因此,他的寒暄方式显得异常妄自尊大。
“听说您找我有事……”
这种态度无疑是在说--找我有什么事就赶快说!庆喜却故意沉着地开口说道:“听闻三郎殿下在萨摩被称做国父,不知近期与中川宫和近卫公的周旋是否已然奏效了呢?”
听闻此言,久光顿时挺胸回道:“虽被圣上暂搁一旁,但圣上看来已经意识到,诸如横滨锁港之类的姑息手段是绝无益处的,因此可以放心。”
“我所问并非此事,而是萨摩的家督继承之事。不过,此事似乎也很棘手,纵然父亲提出想要继承儿子的家督之位,亦属史无前例。”
久光瞬间变得满脸通红。庆喜对久光欲继承岛津家的想法一清二楚。根据兄长齐彬的遗言,家督之位由久光之子忠义担任,因此他不能以藩主的身份行动,自然感到无比遗憾。
“我如今正专心致力于如何令圣上开启圣蒙,并未考虑此事。”
“那么你所谓的要让圣上觉醒,是指……”
“这还用说,自然便是横滨锁港的谈判。春岳侯已经赞成此事,只要圣上逐渐转变心意……”
久光意气风发地说道,庆喜却轻轻摆了摆手。
“横滨锁港之事由我负责,我已做好安排,先将池田筑后守派往法国,而后顺次访问西洋各国。”
“您……您说什么!难道后见职大人赞成锁港?”
“没错。圣上对外夷的侵略之心格外警惕。既是有关国体的头等大事,不管对方是否听取,我已将池田筑后守派往长崎,以便直接前往各国,同各国国王展开交涉。”
“万、万万不可!如此做法只会招致对方耻笑,反令日本国蒙羞啊!”
“可是既然已经知晓圣上意在攘夷,若不采取措施,岂非不忠?”
“不,倘、倘若对方直接拒绝……倘若遭到拒绝,该当如何是好?”
“倘若遭到拒绝,只需重头再来即可。贵国的意见已经明白,让我再问问下一个国家的意见……只需这样说即可。在整个世界环游一圈,恐怕需要两三年的时间。而在此期间,我国也将备齐军舰和大炮……”
庆喜果然是比久光更胜一筹的人才。事实上,他的使者早已远渡法国,但关键在于,他已轻而易举地改变了谈话的方向。
“如此一来,我的一片苦心将化作泡影。如您所知,我的心愿便是公武一体,只要尽力说服圣上……”
“草率地说动圣上乃是错误之举,圣上所言才是正确的。总之,事情交给我处理即可。”
久光再次变得满脸通红。久光与庆喜之间的年龄差距犹如父子,但庆喜所言条理井然,令他一时无从反驳。
久光绝不认为自己的思想是马基雅弗利主义,也不会承认其中缺少尊皇精神。自古以来,霸道主义的权谋家都是无法理解更高境界的理想的。
“听闻三郎殿下不仅与近卫家颇有往来,与中川宫也格外亲近。不如请中山宫美言几句,提高官位与藩主并列,如何?”
“不,我、我并未提出如此请求。后见职大人竟然不理解我为帮助幕府所做出的努力……实在太遗憾了。”
“我只是叫你不必担心,我不会让他人与你产生口角的。你大可放心,只要不招致藩内尊皇派的怨恨即可。”
“您、您说什么?尊皇派的怨恨……”
“在伏见的寺田屋骚乱时,你曾领受天皇之命,杀死了众多藩士。因此,依我看来,会有很多人怨恨你欺骗了他们。”
这是久光的最大痛脚和旧伤--自己当时为了讨好朝廷,所作所为过于急躁。
并非仅有寺田屋事件,中山家的诸大夫、负责抚育年幼的明治大帝的田中河内介也被他斩杀于船中。如今,西乡吉之助便是怨恨他的其中一人。
而现在,久光却骤然摇身一变成为了开国派。正如胜麟太郎所言,这里果然是他的弱点。
“后见职大人若是这样说,那我也无可奈何。对了,您找我来究竟是所为何事?”
“便是池田筑后守的外国派遣之事。我已经决定并下令起程,为了慎重起见想先行告知……”
“您、您不能将池田筑后从长崎召回吗?”
“来不及了,恐怕在派遣使者时,船便已经出航了。”
“既然如此,何不派人追到中国?”
“你为何对此事如此执着?”
被庆喜这么轻轻一问,久光只好借苍白的笑容掩饰过去。倘若对此事继续固执下去,反而会加深对方的疑惑。
“不,我只是看看您决心的程度。总之,也就是说,一切均出自后见职大人对天皇的忠诚心,因此已不可更改?”
“没错,因为我知道,圣上的本意便是憎恨丑恶。”
“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久光又在庆喜府中逗留了片刻,方才离去。他刚一出门,便立刻来到了越前府。仅凭方才一事,还无法令久光停止自己的行动。既然事已至此,便动员以春岳为首的赞成自己的所有人,即使固执也要强行地阻挡住庆喜的前进道路……这便是久光的性格。
正因这种性格,在维新政府成立后,他才仅仅官至从三位,比正三位的西乡隆盛(吉之肋)还要低一级。
“被大久保(一藏)骗了……”
被埋没的久光一生都在不停地重复这句话。
春岳当时自然知道池田筑后守远赴欧洲一事,但他并未想到,庆喜竟然以改变心意的形式巧妙地利用此事。或许是听了久光的解释,春岳真的以为“一桥疯了”,震惊得哑口无言。
正如岛津久光不理解崇高的理想一样,越前的春岳也无法明白人间的手段策略。在任何情况下,他都保持正直诚实,习惯完全信任对方。
在春岳眼中,久光是以公武一体为目标的勤皇家,与齐彬相比亦毫不逊色。
庆喜本打算以此试探久光,却令比久光更为关键的春岳震惊不已,这件事或许令庆喜一生都无法释怀。
“我已经无法理解一桥卿了。”
春岳真正地放弃了,由此可见,他终究不是一个能够在霸权之上活动自如的政治家。
久光首先说服了春岳,而后又依次劝说后见府会议中与春岳大同小异之人。
“一桥卿又变节了!”
他起初是认真的水户式攘夷家,进入幕府后便变为开国派,此次为了阿谀朝廷,又奇怪地变回了锁国派。
其时,天皇也已认识到,仅凭当今国力是无法避免开国的。因此,庆喜现在变节可谓毫无意义。
“必须罢黜如此毫无良心、无法依赖之人,否则将难以成事。”
久光或许未曾想到自己遭人试探,这种想法完全是发自内心。
总之,他按照自己所相信的事实展开了行动,如此一来,他的思想、理想和性格都清清楚楚地暴露了出来。
他企图将真正的第十四代将军唤至京都,取代德川庆喜这位后见职。
倘若将军家茂直接进京,与后见职相比,舞台效果将成倍增加。
与随意操纵后见职相比,若能随意操纵将军大人那么便能在天下人面前搏得一个更好的名声。
而作为实现这一目标的手段,他自然打算利用敕诏。
将军与天皇之间是妹婿与亲舅的关系。众所周知,天皇对妹婿家茂极为喜爱,倘若令这位亲舅颁布万民均无法违背的敕诏,妹婿自然会前来管制庆喜。这便是久光的如意算盘。
朕以不肖之身,早承天位,受万世无缺之金瓯,感激涕零,常恐有负寡德先皇与百姓……
这份真诚的天皇手书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了天皇的不满和心情。
(中略)方去之春,进京废典得以再兴,最值嘉赏。孰料藤原实美(三条)等人信用鄙野匹夫之异说,未察宇内形势,不思国家危殆,朕亦矫命而草率公布攘夷之令,乱兴讨幕之师,又有如长门(长州)宰相暴臣之流,威吓其主,无故炮击夷船,暗杀幕臣,秘密诱骗实美至本国(长州)。此等行为务必严惩。然此亦乃朕之不德所致,实悔恨万分……(后略)
天皇手书中如此恳切地要求将军进京,尊重朝意的幕府也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将军进京。
这自然是在久光的政治手腕之下迫使天皇下达的诏书。如此一来,久光与庆喜的正面冲突已是不可避免。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