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村里建了一批砖墙瓦顶的平房,许多村民都搬了进去,名单上也有吴仁宝,他却愣是不动,一家七口仍挤在三间“袓传”山屋里。负责新村建设的葛玉歧拿着图纸给他看,说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这是集体的决定,作为支部书记你要带头执行。”“迟早我会搬,但得等全村所有的人家都住进新房我再搬,这是我在群众大会上的表态,说到我就要做到,否则怎样取信于民。”他说。
“那你看,”葛玉歧将规划图纸摊开在他面前,“你不搬,新建房的地基就要占你家旧房一角,你看怎么办?”“按规划办,该砍多少就砍多少,该锯多少锯多少。”“这”葛玉歧犯难了。
“要不,我自己动手?”吴仁宝笑道,“别因为是我的房子就不敢动,也别再婆婆妈妈拖拖拉拉的。”于是,村里人看到一个奇特的景象,吴家的旧屋缺了一角,还用一根绳子斜拉着。直到最后一户村民也住进了新房,吴家才迁入新居。
八十年代初,大多数村民搬进了楼房,即第三代住房,干部群众接踵而来劝说,让他搬家,他不为所动,依旧是一句老话:“你们不要劝了,我是要搬的,最后一个。”九十年代中期,华西盖了成片的别墅群,即第四代住房,村民大多住了进去,吴仁宝还是不动。
进入新世纪,第五代豪华欧式别墅又在村中和龙西湖畔一幢幢拔地而起,连小青年、外来的“移民”和残疾人都相继住了进去,而吴仁宝仍旧住在二十多年前那座老式楼房里。
我曾专门探访了这座被戏称为“兵营”的农舍,已经是十分苍老了,屋内没有任何像样的装饰,楼下卧室仅有一台壁挂式空调,床、桌子、沙发,都是老式、过时的,天花板巳有几处坍落,人造革贴面的墙有明显的裂缝,地板有的地方也已腐烂,惟有小客厅(实际上是过道)里靠东墙边的一架老式纺车特别显眼,那是赵根娣纺纱用的。楼上是会议室,华西村的许多重大决策,都是在这儿作出来的,有一台立式空调,这大概就是吴家最高档的设施了。
当然,也有特别之处,楼上楼下挂满广吴仁宝与各方人士的合影,上党和国家领导人,下至省市官员,有知情至今,吴仁宝仍住在这座旧宅内者告诉我,这些珍贵照片,在吴仁宝看来是一笔精神财富,挂在墙上,不是在炫耀自己,而是让自己和华西村党委一班人从中受到鞭策,不为荣誉所累,而将荣誉变作动力,更好地带领群众走共同富裕的社会主义道路。
可再怎么说,这房子太口太差,吴仁宝简直在苛求自己为何不搬呢?”我问反正孩子们。旧宅大门。
都搬走了,我和老头子够住,等村里所有的人都住进别墅再说吧。”赵根娣说。
走出房间,到了客厅,赵根娣坐下摇动老式纺车,纺起纱来。据说她九岁就进了无锡恒德织布厂做童工,一做就是几十年。退休后,闲不住,总时不时地摆弄一阵,纺的纱拿出去卖。吴家又不缺钱,做啥?她积攒下来给村民“救急”用。一次,村民田志康的妻子因车祸受伤,昂贵的医药费压得田家苦不堪言。赵根娣知道了,二话没说,带上两千元钱登门探望,令田志康夫妇感动不已。
老人纺了一会儿纱,起身带路踅入左侧的院子,不大的面积,集果园、温室、菜地于一体,满眼绿色,欣欣向荣,九棵橘树枝繁叶茂,老人告诉我,每棵挂果总在七八十斤,加起来好几百斤哩,分给子孙们“解馋”,还送给来串门的村民尝鲜。一旁,狭匕的菜地里种着时鲜蔬菜,以雪里蕻居多。赵根娣说广老头子最喜欢吃腌雪里蕻,每年我都要腌上一缸。家里吃的菜都是自产的。”旧宅后院,自种果蔬同行的人提醒我,菜吃不了,也拿到集市卖。
我想从老人嘴里得到证实,便冒昧地问道听说,您还卖菜哩!”她笑了笑,说不多,一点点。”“钱不够用?”“那又为啥?”“救救急。”“救急?是自家,还是为别人?”这回她没有回答,却开心地笑出声来。
这是一位贤惠、淳朴、善良的老人。作为吴仁宝的妻子,尽管她把自己看成是一个普通的村民,可客观地讲,目标也挺大哩。她的天地在家里,平时,做啥不做啥,她也给自己立了个规矩,叫“两问两不问”。
“两问”是:过问老头子穿暖了没有,吃饱吃好了没有。老头子平素用餐很简单,也就一荤二素一汤,尤喜面食,如汤面、面疙瘩、烂糊面。赵根娣总是视各个季节自产的时令蔬菜,做出不同花样的笃(煮)烂面。她就喜欢看老头子吃面食的样子,它不像米饭,要细嚼慢咽,面嘛,划拉划拉几下子完事,然后点上一枝烟,心满意足地抽起来。每当这时候,老头子啥也没说,而她却像得到啥奖励似地高兴,舒心的笑挂满脸上。
“两不问”一是不问老头子政务,不问村务;二是不论谁托她找老头子办事,她总说我不管,有事你找老头子当面说。
我问广老书记是不是天天都回家?”她说别提了,我已一个星期没见到他了。让他忙吧!”这话把在场的人都逗乐了。
我们见过、听过许多贪官的老婆助纣为虐的丑闻,那些有资历、有权力、有地位、巧言令色、工于心计的女人,在赵根娣这位农村老妇面前,显得多么卑微、渺小,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
最后,要说到吴仁宝的“行”了。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六十年代,甚至七十年代,吴仁宝的主要交通工具是小船和拖拉机。后来,村里才给他配了汽车,也换了几次,由普通轿车到豪华轿车。但都不是他本人的意思。当然,是经过集体研究决定的,理由似乎是,“坐骑”要与老书记身份相符。
“啥身份?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别那么讲究。”可他拗不过别人。如今,他用的是一辆大奔驰,顶级的。然而,吴仁宝视察华西企业他很少用,除非外出办事、开会,图个快捷、稳当。一年到头,他在村里的日子多,陪客人、下工厂、去村民家,他习惯走路,因而,绝大部分时间,大奔总歇着。
多少年来,吴仁宝的衣食住行就这么简单。他把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几乎全花在工作上了,每天的日程总安排得满满的。有人说,他是永动机。不对,世上没有永动机,起码迄今尚未发明。又有人说,他不知疲倦。也不对,人嘛,哪能不知疲倦,他也有累的时候,没办法,有太多的事情等着他去做。
吴芳,他的孙女,作为他的翻译曾一度陪伴过他。细心的女孩给他写了工作日志。就看二〇〇一年五月十二日这一天,老书记做了哪些事吧。
凌晨三点,在老伴陪同下,穿行在茫茫夜色中,先后看了毛纺厂、热带厂、化纤厂、线材厂……
六点三十分,(离开华西〕轿车疾驶在沪宁高速,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新闻和报纸摘要》;九点,抵达南京解放军政治学院,稍作休息,为全院一千多名师生作报告;十一点,报告结束,未及吃饭,离宁往回赶;十二点二十分,返回华西,在家吃了一碗笃(煮)烂面,遂赶往华西大会堂,为来自安徽、河南、浙江等五省的近五百名客人作报告;十三点三十分,坐下过有关文件,逐件批示,交待相关人员去办,当场处理有关急需确定的事项;十五点,接受广州卫生广播电台《共和国村支书风雨第七章公仆的人格鱅力历程》栏目主持人一小时专题采访;十六点,与华西有色金属总公司总经理赵志初研究有色材料市场走向;十六点三十分,相继接待来自上海等省市的两批客人;十七点三十分,回家用餐,翻阅当日《人民日报》等报刊,了解国内大事和地方新闻;十九点,收看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多年雷打不)十九点三十分至二十三点,召开职工大会,总结前段工作,布置今后任务。中心议题为“如何做文明职工、如何为企业搞好有效生产、安全生产、文明生产”,有报告、有演出。
散会后回家休息,次日凌晨三点,依习惯再下工厂……这是一位七十四岁老人的一天,不用什么溢美之辞,这满满当当的内容便能说明一切。
二〇〇五年,吴仁宝已是七周岁(虚岁七十八〕。实际上,他工作的时间已经超过一百年。
有人算过这样一笔细账:
五十多年来,他从没有节假日和星期天,每天起码工作十二至十三个小时,如果每天平均按十二个半小时计算,与八小时工作制相比,每天则延长四个半小时,五十多年来,实际多干了―十九点八一年,加上节假日和双休日二十二点零六年,总计延长五十一点八七年。这样,五十多年里,他实际干了一百多年的工作。
他的辛劳、他的贡献,在华西内外,尽人皆知。为此,华士镇政府按责任制合同、贡献绩效,几年来陆续给他颁发奖金五千多万元。跟所有获奖人一样,他可以毫无愧色地揣进腰包。但他不,一分钱钞票也没过手,他将这笔巨款全部留给了集体,作为发展基金和流动资金。他是怎么想的,我没有问,倒是华西一位村民解答了我的疑问,他说广不这样做,就不是吴仁宝,在华西,在中国,吴仁宝不就一个嘛!”我不知这话是否贴近老书记的想法,但我觉得,说得很有道理。吴仁宝就是吴仁宝。
“特色思维”一华西富甲天下的秘签走过旧、新两个社会,经受过历次政治运动的淬火、锻炼,吸纳了无数次正反两方面的经验和教训,吴仁宝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对国情、党情、民情的深刻了解,对涉及农民利益的事,即便是来自上面的指令,他也不是即到即办,看了、听了,他总要在头脑里多转几个弯,结合华西的实际作出判断,再决定怎么去做。
吴仁宝有句口头禅我伲从村情出发。”说白了,就是从华西的实际出发,形成其“特色思维”,以指导工作。
吴仁宝有思想,这集中体现在他的“特色思维”,而所谓“特色思维”实际上是创新思维。其内容相当丰富,贯穿于吴仁宝半个世纪的实践之中,我不可能道来,只能择其要者,介绍给读者。
一、坚持“大队核算”,不搞“分田到户”。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安徽凤阳小岗村闻风而动,在贫瘠的土地上率先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即大包干,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到一九八二年,全国绝大多数农村都跟着干,被“一大二公”日体制束缚的生产力获得了解放,包产连获丰收,使得那些对这一新生事物持怀疑、批评态度的人也三缄其口、改变态度。一包就灵,“包”字万能。这本来是一种农业生产方式的改变,体制的改变。但很快又据此画线:凡实行“包干到户”就是拥护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而不搞“包干到户”的便是反对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
显然,这是农村改革的一个关键时刻。
上面的红头文件肯定、推广了小岗村的做法,各种媒体所造的舆论更是铺天盖地,周边地区大多也都照着办了,华西却迟迟不动。省、地、县都把目光盯着华西,盯着吴仁宝,一批批官员相继来到华西,加以督促,让华西抓紧实行大包干。
吴仁宝告诫自己要沉住气。他不赞成将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当做中国农村发展的惟一模式和道路。中国这么大,各地农村的情况千差万别,一种模式就能治天下吗?又是“一刀切”!一阵风吹来随风倒,跟着转,上面咋说就咋干,别人咋干就咋干,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了,吃的苦头太多了。千难万难,实事求是最难。要实事求是,就要吃透两头,即中央的精神和华西的村情。怎样才能吃透呢?
他把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的文件找来反复地琢磨,终于弄明白了,它的精神实质是对于一切有利于增加生产、增加收入、提高农民生产积极性的做法和责任制都应予以支持,并没说小岗村模式是惟一必须实行的,就是说不搞一刀切。
再看华西的实际,主要反映在三个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