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是阳光。
曜枫仰着头,努力想睁大眼睛看清楚头顶上的太阳,眼睛被阳光灼痛流下泪水也不怕,终于,又看见太阳了。
曜枫身边的人不多,但是几乎每个都和他一样狼狈、落魄,说不定京城的乞丐都比他们好些,这些人的数目和当初进死亡之地的军队相比,不及百分之一。
萧无邪蹲在地上,拽了一下曜枫的衣摆:“别看了,再看要瞎了。”
“我们终于走出那该死的林子了!”曜枫一下跌坐在地上,仿佛身上的力气都用光了,他已经不敢回忆进入林子后发生的事情了,将近千人的军队到现在只剩下这几个,其间的惨烈可想而知。
开始的那几天,因为林子里都是枯木,所以尚能看到天空,夜晚也能依靠星象辨别方向,可是下过第一场雨后,整个林子犹如吸饱水的海绵般复苏,枯木都变成了参天大树,成了真正遮天蔽日的密林。
更可怕的是,他们开始兜圈子。
雨后的密林仿佛有了生命般,他们白天出发,晚上却会回到早上的出发点,一脸数日他们被困在同一个地方,于是,军心溃散,第一次出现了逃兵。
然而那些逃兵也并没有逃出去多远,曜枫在他们扎营的数里之外发现了逃兵的尸首,死不瞑目。
有人死了之后,他们再前进,终于没有再兜圈子,可是怪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总有人莫名其妙的失踪,或者感觉身后有东西跟着,每次安营扎寨都是件可怕的事情,那迫人的恐怖感挥之不去。
本来就不多的粮草很快就吃完了,想着在这样的密林里前行也用不着马匹,于是他们开始宰杀马匹充当口粮。
肉的香味却是引来了林子里极其可怖的猎食动物,巨蟒。
曜枫从未见过如此大的蟒蛇,光是那圆头的脑袋就有一个人那么长,士兵们吓得四散逃开,可还是有人被它吞进了腹内。
手里的任何兵器都对它厚厚的鳞甲无效,除了逃命没有其他办法。
“将军!将军!李汉他快不行了!”曜枫被士兵的喊声唤回思绪,他勉强爬起来,走到那叫李汉的士兵面前,萧无邪看了看他的状况后对着曜枫摇摇头,意思是不行了。
“还好……还好走出来了……我是想、想……死也不能、不能死在那……那样的地方……”李汉断断续续地说,满是脏污的脸上却是露出了笑容,“将、将军……我、我家里还有老婆、老婆孩子……还请将军回去以后替我照顾照顾他们……”
“我会的,你放心。”曜枫红了眼眶。
“谢谢、谢谢……”李汉闭上了眼睛,那抹笑,就这么停留在了他的嘴边。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萧无邪安慰性地拍拍曜枫的肩膀:“接下来怎么办?”
“已经到了这里了,死了那么多人,难道还有回去的道理吗?”曜枫看了看四周,发现有炊烟:“周围一定有村庄,去看看再说。”
“等一下。”萧无邪叫住他,“也不知这里是哪里,万一是缅甸国境,我们这么贸然闯过去肯定会出事的,我先去探探路。”
“不行,咱们几个人不能再分开了。”曜枫沉着脸说,到了这一步,绝对不能分开了。
“可是我们这样目标实在太大,太容易暴露了,又这副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我们是军人,到时候再想脱身就麻烦了。”萧无邪皱着眉头说。
曜枫看了看大家身上的装扮,忽然计上心来:“把外衣都脱下来埋掉,咱们一起过去,被人问起就说是从云南过来的商队,在路上出了意外把货物都丢了。”
“这个办法倒是可行,可是万一这里是缅甸国境,我们之中没人会说缅甸话也是没用的。”剩下的几个士兵中有人提出这样的疑虑。
曜枫和萧无邪都不说话了,语言不通,所有的计划都不成。
这时,有个小兵怯怯地开了口:“将、将军,我、我的祖籍是云南,小时候家里有个从缅甸来的佣人,学过几句缅甸话,不知道能不能帮上忙。”
“你能听懂多少缅甸话?”
“日常生活没问题,就是说着挺别扭的。”小兵想了想说道。
曜枫和萧无邪互相看了一眼,聊胜于无:“那么我们先去看看再说吧,你叫什么名字?”
“阮云。”
天幕黑沉,转眼又是雨,雪慧停了手上舀汤的动作,看到殿外石砖上满地的湿意,思绪莫名。
转眼来到缅甸已经数月了,不知道远在京城的阿玛和额娘可好,不知道银朱可好,不知道……曜枫可好。
丹泽很喜欢她的手艺,在好几次宴客的时候也让她下厨,她不知道缅甸人习惯吃什么,只按照在京城学到的做,没有的食材就用相似的代替,倒也没出过什么乱子。
小敏教她说缅甸话,起初学起来挺难,完全云里雾里,又怕说错出糗,不过久了就好了,她现在能听懂不少缅甸话,可是除了她和小敏,谁都不知道,丹泽也仍然用别扭的汉语跟她说话。
“想什么呢?”丹泽看她动也不动,便问。
“回王子,想到一些故人,如今京城已是初冬,担心他们的身体。”她继续手上的动作。
“为什么,你叫我王子,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嗯?”丹泽眯起眼睛看她,这实在是件奇怪的事,她表现出臣服,可是他却一点都没有征服者的成就感。
雪慧默不作声,将盛满汤的碗轻放到丹泽面前,丹泽一直没有质问过她她所编造的过去,但是不代表他接受了这样的说法,所以他对她的戒备仍然很重。
一路从京城过来,她发现自己变了很多,样貌上的改变不明显,内心的改变却是无法忽视的。
犹记得成亲那夜为了曜枫去书房睡就哭得稀里哗啦,可是在这个地方担惊受怕这么久却从未哭过,她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了,可见战争和勾心斗角对一个人心智的磨练有多大的影响。
曾经或许她是软弱可欺,现在为了活着却要比任何人都有韧性,说话做事都要自己拿捏分寸,否则一不留神就万劫不复了。
丹泽喝下了汤,又问:“京城的冬天是不是和缅甸一样的呢?”
“那必然是不同的,京城地处北方,一到冬天就会下雪,而一下雪,整个大地就银装素裹,很是漂亮。”雪慧说起故乡,唇边露出了笑容。
“什么是雪?”丹泽对此来了兴趣,缅甸四季如春,当然是没见过雪。
雪慧一愣,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想了想,她说:“我给您讲个小故事吧,我也是从书上看来的,也许背得不全,但大抵能说明雪的样子。”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议论文义。俄而学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
丹泽就着她的解释想着雪的样子:“好像很美呀。”
雪慧点点头:“是很美,但是也很冷,雪在瓦城这样的天气是下不成的,会化掉。”
“那要多冷?”
“这……得披上狐裘还能感觉到凉意吧。”狐裘她就有一件,是额娘送的,可是她还没来得及穿,也许,这辈子都没机会穿上了。
接着雪慧又想起娘去世那夜的雪,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果然,还是要想办法找到父亲。
“王子,您能帮我找我爹吗?”雪慧问道。
丹泽有些意外,难道她之前说的事是真的?想了想,他问:“你爹叫什么?”
“这我娘没说,但是她说他是缅甸人,也许地位还挺高的。”雪慧回忆着娘说过的话,“他每次去找我娘都带着很多人,最后离开的时候还帮娘赎了身,让她等他,可是到现在他都没有再出现过。”
“赎身?”这么说她娘是个青楼女子?
“嗯,我娘在当时一个大官的府里当丫环,我爹就是住在那个大官家里才认识的我娘,后来他说必须回来了,就走了。”雪慧拿出系在脖子里的红绳,红绳上有个翡翠的挂坠,“这是我爹留给我娘的。”
丹泽接过挂坠,看这翡翠的质地的确是缅甸出产的,而这图样看着也眼熟:“这图样看起来很眼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样吧,我若是再见到,就跟你说。”
雪慧的表情瞬间雀跃起来,喜笑颜开:“真的吗?谢谢您!”
丹泽是第一次看她笑,竟然有些呆愣,美女他看过不少,不说其她的,多莉就很美,可是竟没有一个女人的笑容能及得上此刻的她。
他不知该怎么形容,她笑得像个马上就能拿到糖果的小孩,笑容里满是期待和满足,对于身为王储而提早结束童年的丹泽来说,这是种久违的感觉,熟悉而陌生,莫名的,他也笑了,因她的笑容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