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西斜。
方韬在办公室里伏案书写，他将贾岩交办的一份《鲁西匪情综合句报》誊了一半，像泄了气似地往抽屉里一塞。实在说，在内心深处，他厌恶这份差事，厌恶替贾岩、上官烨提供所谓军情。他不谙这些军情的真伪，曾给夏雨送过两次抄件，也未见产生什么回应。琐屑、单调、枯寂，这且不说，最令他受不了的是每天都要接触“共匪”、“匪军”、“匪情”这样的字眼，而且，往往在他的笔端出现，从他的口中说出，为这，他向夏雨发牢骚，夏雨并不像他那样激动，却提到党性修养的高度启导他。夏雨说：“这一切，在你，不都是违心的吗？既然你在跟魔鬼打交道，那只有把自己装扮戍魔鬼，使用魔鬼的语言，而且要不露痕迹，要自然、真实、像。你的苦衷，组织上理解。但你必须这样去做。适应，站稳，而后才能展开新的斗争。”
夏雨的话像一帖冷凝剂，使方韬波动、倾斜的心理得到调节，慢慢学会在复杂的情况下把握自己。
但是，金铭迄未查到，却使他感到有愧予组织的嘱托，丁宗威向他透露过国防部大院里有中共叛徒，他曾作过试探，只是，丁宗威诡诈多疑，他不便究底。他也知道姚逸民是个神秘人物，但姚逸民并不属三处。在二厅，处室之间的人员交往有严格的纪律约束，不允许相互打听情况，他不能贸然行事。何况，姚逸民在“甄审”之后，基本上一直外放。有一次，他去贾岩家中玩，想探个虚实，姚逸民的房间却是铁将军把门，他几乎感到山穷水尽。
偏巧在这个时候，他的房间发现了异常现象，自己的处境直接受到威胁，还遑论开展什么工作？当务之急就是查清事实真相。
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所有家什、物件他都查过，什么也没得到。后来，他想到撬地板，可转而一想，这动作未免稚拙，而且会留下痕迹，既然在这之前有人进去过，那么，就绝不会仅此一次，任何孟浪都会给阴谋制造者留下把柄，使事情弄巧成拙，不只离间贾岩和黄达吾。激化两人之间矛盾的目的难以达到，而且，将使自己陷入困境，甚至会因此而毁掉自由和生命。
重要的是不露痕迹。
想到这里，方韬一脚跨出门，可是室外的光线豁亮，他这才想到还不到下班时刻，又捱了一会儿，精出“旬报”又誊了几页。下班铃一响，便匆匆返回了四合院。
夜色沉沉，下弦月在游移不定的云块里像捉迷藏似地时隐时现，院子里一株龙柏，被风刮得簌簌作响；一只惊恐的夜鸟从头顶的天空飞掠而过，发出几声低沉、绝望的咏叹……啊，都市之夜，像是潜伏着难以揣测的危险。方韬的心中不免忐忑难安，可是，他心中既已作出决定，那是非干不可的。
他拉严窗帘，又在上面蒙上一层墨绿色毛毯，站在屋心思忖着，眼下什么地方都查到了，唯一剩下的是天花板。莫非上面藏着什么怪物？诱惑和疑惧同时在他心中撞击着。
方韬握着一只手电筒，小心翼翼地爬上了椅凳相叠的架子，轻轻推开了顶壁的方窗，他正准备揿亮手电巡睃，突然，眼前掠过一道黑影。接着，像是有样东西猝然落在头上，他惊吓得身子打晃，如不是左手紧紧把住方窗沿口，差点就摔下来。他不及分辨，黑影又闪至一旁，手电亮处，原是一只拳头大的老鼠。方韬摇摇头，冷汗已濡湿了内衣，不禁自嘲地一笑。他重新站稳脚跟，用手电筒在暗处扫瞄照射，到处是蜘蛛和陈年的积垢，似乎什么也没有。他还是不放心，把手电筒咬在嘴里，双手抓住窗沿，做了一个引体向上动作，索性爬了上去，像工兵排雷似地一处处探测。
蓦地，在窗口咫尺之处，看到一本灰暗的书，他忙把它掂在手上，沉甸甸凉飕飕的，原来是只做成书样的铁皮盒子，还缠着电线。他明白这是窃听装置。汗水小溪般地顺着他的脸颊不停地淌着，他压根儿没有觉察，惊喜使他的血液欢畅地奔腾着。他小心地捏着“书”慢慢下来，顿时像筋疲力尽，虚脱了一般。他紧紧抱着这本奇特的“书”，也不顾浑身的尘垢，便往床上一躺，可他极度兴奋，眼睛一眨不眨地凝望着手中的“书”，思维变得异常活跃，这玩艺儿究竟是对付姚逸民的抑或是对付他的呢？方韬难以判断，他恨不得马上弄清这一切，可是，会不会有特工人员在他住屋周围监视？他没有把握。他难以入眠，睁着眼熬到天亮，向贾岩托辞去医院，直接到明瓦廊见了夏雨。
不待喘息，夏雨将这玩艺儿带到内桥一家华昌电器修理行，通过那儿的“内线”，很快就测出里面录下的，原是三天前贾岩来到方韬屋里，两人闲聊的一段对话。
“这极有可能是在姚逸民走后安迸屋的，”方韬判断道，“可是，他们实在从我的话里捞不到任何油水。”
“我想，这大概是黄达吾一伙所为，”夏雨接过话，“你正可将计就计向贾岩报告，由他们去火并吧！”
窃听器于当天上午交到贾岩手里，方韬未作任何暗示，故贾岩当然不知就里，照例转给了技术研究室主任雷恺。这雷恺也是上官烨的“四大金刚”之一，与贾岩堪称莫逆。检测结果贾岩很快就获悉了，这个性格沉静的人，气得像拉风箱似地直喘粗气，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而雷恺呢？正好因一次人事安排与副厅长沈哲有隙，他想，何不借此事，既使贾岩制裁一下黄达吾，又可“隔子打车”，达到钳制黄达吾的后台沈哲之目的，因此，他竭力怂恿贾岩将这事呈报上官烨。
就这样，一只仿美小型窃听器出现在上官烨那张特别宽大的办公桌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