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礼拜之前，贾岩递呈上官烨一份请假报告，却一直不见批复，他好自纳闷。前天的处长会议上，上官烨跟这个那个打招呼，跟他却像不认识似的，只在清点人数时，才拿眼角乜了他一下，不带任何表情，这是贾岩跻身二厅两、三年来从未有过的。请假的事，他托廖省三侧面了解过，上官烨的回答是，“从未见过什么报告。”那神态，据说冷峻得连眼皮儿都不翻。贾岩闻此，纳闷之外，增添了疑虑和不安。
眼看徐蚌会战以败北告终，国军死伤惨重，元气丧失殆尽，顷刻间，共军屯集江左，直逼南京。朝野衮衮诸公，唉叹大势所趋，以各种借口西去川黔，南下闽粤，外去欧美，找寻各自的安乐土。巨富豪绅将财产秘密转移，人伴财走，狂潮叠现，却美其名日“疏散”。这在二厅人员的眷属亲友中亦屡有发生，副厅长沈哲在走访夏世雄，携回电台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溜之乎也。仅仅因为上官烨举家不动，这才使二厅的离散之风较国防部其它厅、局，来得稍轻一点。这一切，贾岩心中有数，他思动心切，却难于成行。廖省三说情不成，他又动过聂晶的脑筋，可是DAB的风波甫过，聂晶受了上官烨的斥责之后，心存余悸不敢多言。方韬呢，曾一度走红，且两人私交甚笃，但也卷进了DAB的纠葛之中，托他从中说项，实在是勉为其难……贾岩几次三番地这般盘算，变得茫然无措，一天天捱着日子，他觉得近乎失望了。但他是个有耐心的人，耐心是种美德，有了耐心，许多看似得不到的东西终将得到，故而，他期待着。
这天，贾岩正坐在办公室里支着颗脑袋，直愣愣地盯着墙角的蛛网，网上一只蠓虫在徒劳地挣扎。忽然厅本部打来电话，通知他中午直接上厅座家里去，他甚觉蹊跷，想问个究竟，那位主任秘书已将话筒挂了。刹那间，贾岩被这搅动得躁乱不宁，强烈的悬念刺激着他，是请吃饭，还是有要事商谈？既然最近一直视他可有可无，为何又来这表面看似亲近的举动呢？一上午贾岩神不守舍，猜测着各种可能，占卜着吉凶。临近十一点，他对着镜子将军帽戴正，扣好风纪扣，全身上下整理了一遍。将军向以治军严格著称，极注意军纪、风纪的细微之处，贾岩深知这一切，他不愿给将军留下任何有失检点的话题，不愿因此而挨剋。临出门，又把武装带勒勒紧，这样一收拾，使他显得十分精神。
上官烨的宅邸在九华山南麓，是一栋圈着电网的西式洋楼，从国防部后门出去，步行只需十分钟。路不太远，贾岩没有坐车子，迈着正规的军人步伐一径朝前走着，正在街上一家馆子吃担担面的方韬，不期然望见了他。面条划拉了半碗，方韬便跨出小店，在门口目送着贾岩向上官烨府邸走去。自从上次夏雨通知他，市委同意对贾岩进行策反，他一直在思谋具体的步骤，选择最佳的入门。他不知今天贾岩去上官烨那儿，跟自己即将开展的行动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贾岩请假的事，他沂金婉芬说过。如上官烨准假，而贾岩此去辞行，事就糟了。策反贾岩固有其他因素，但其中最重要的是，有关潜伏、派遣特务，一本账全在贾岩肚子里。是上官烨责成他与八处处长吕炯协同去办的，档案全保存在他那里。如上官烨真的准假，贾岩携妻远走高飞，那么将给革命留下相当危险的隐患。而如果能在这关键时刻争取他反戈一击，那么，不仅对上官烨，对二厅将是沉重打击，而且，对于我方及时、准确地搜捕潜伏解放区的特务，将会提供可靠的线索。此举事关重大，方韬不得不全身心地投入。
贾岩推开半截栅门，越过一块长着丹桂和广玉兰的枯黄的草坪，贾岩看到上官烨正站在客厅的宽阔廊沿下朝他含笑颔首，他想，此行是吉无疑。他刚跨进人字形柚木打蜡地板的客厅，丁宗威从一厢走了过来：“贾处长，您好！”
“呕……”贾岩觉得奇怪，讷讷道，“你也来了？”
上官烨看出贾岩的疑惑，索性点破，“过会儿潘秘书也来。”话音未落，潘漪笑着一阵风似地飘了进来。
这样的摆布，使得贾岩越发变得糊涂了，这究竟是为哪桩事呢？不等他往下想，客厅右侧的门帘掀起一角，美貌、身材适中、神情端庄的将军夫人和蔼地招呼道：“诸位都请吧！”于是，众人转入餐厅。
“厅座，您这是……”贾岩又惊又喜。
“党国正经历着历史上最艰难的时期，在厅里为公务困扰，一回到家，便感到从未有过的孤寂。”上官烨像是受到冥冥中某种事物的触动，情不自禁地宣泄着心底的隐秘，“虽说有夫人伴着，为我化解忧思，可我总觉得难以排解，这才想到请你们几位来聚聚，随便聊聊，都坐吧！”
这席话，使贾岩心扉上顿时蒙上了不祥的云翳，不过，这般直露也只有对较为亲近的人才说的，将军对自己依然信任如初。贾岩又想潘漪是将军的义女，在应邀之列，属情理之中。可是丁宗威算什么呢？一个普通的上尉参谋，今天，聂晶、方韬都没约，却把这个丁宗威叫来了，不知将军是什么想法？
上官烨今天用西餐待客，他在美国先后滞留七年，其中四年的西点军校生活，三年在驻美使馆。他由慢慢适应到偏爱西餐，竟致成了习惯。回国之后，西餐几乎成了他的主食，而且常常以此筵请客人。这不，铺着西洋缕空台布的圆桌上已放上四色冷盘，一旁放着可口可乐和罗姆酒，高脚玻璃杯在枝形吊灯的乳白色光线辉映下，显得那般华贵、寓丽。
潘漪一面帮着将军夫人张罗，一面在想心思。方韬策反贾岩的计划并未向潘漪透露，这事，单凭他与贾岩的关系，用不着潘漪裹在里面，他怕万一败露砸锅，弄巧反拙。DAB风波之后，方韬横下一条心，今后凡事决不可让潘漪一道行动。他的这一想法，潘漪当然不会知道。让她今天来吃午饭，是将军夫人直接给她打的电话，却不料在这里碰上贾岩和丁宗威。贾岩与将军的关系她清楚，应邀并不奇怪，而丁宗威在将军的棋局中非车非马非炮，仅是一个卒子，莫非要调他过河，委以重任……“在厅里，你们是我的部属。到这儿，可就是自家人了，嗯，”上官烨的话打断了潘漪的默想。琼浆玉液般的罗姆酒在高脚玻璃杯里晃动着，将军与席上的人一一碰杯，很快就切入话题，“当前政府危机四伏，前途堪虑，疏散出走之风盛行，不知你们几位有何打算？”他的目光关切地巡睃着，最后落到潘漪身上，“漪漪，你先说说。”
“我嘛-”潘漪调皮地一笑，“您在哪儿，我也在哪儿，我可不愿离开伯伯伯母，一步也不离开。”
“是啊，”上官烨兀自咂了一口酒，“耀如兄在蒙难前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曾把你托付予我，我焉能让你离我而去独自飘泊？”“潘秘书，”丁宗威像是急于摆脱将军的感伤，调侃似地问道，“您的心迹，想必聂副官跟方参谋也都了然？”
“开什么玩笑？”潘漪霎时变了脸色，愠怒地说，“我的事干嘛要让别人知道？你不也这样吗？”
“吃酒吃酒，题外话，今天不谈，”上官烨豁达地劝道，嗔了一眼丁宗威，“你想，潘秘书的事，能不事先跟我商量？”
“我想，他们三人的郊游，不会不谈趄各自未来的打算。”
丁宗威存心挑衅。
“啧，郊游的事不是了结了吗？”贾岩生怕两人语含讥诮而影响酒宴的气氛，他想息事宁人，可他一瞥将军并无劝阻之神情，便中止了自己的愿望。
“郊游，是聂副官确定内容的。”潘漪将大半杯酒一饮而尽，“而且，不妨直说，我们离开侦测总台时，清楚地看到你丁参谋也驱车而入，想必你也是郊游吧？”
“对，对！”丁宗威两腮的肌肉抖动着，似笑似哭地应道。
“我看不对，你倒像跟踪我们，把我们三个当成嫌疑犯监视。”潘漪一心想拆穿丁宗威的瞒骗，“今天，当着伯伯的面，你可以说个明白。”
“这怎么会呢？”忽然，上官烨出来打圆场，“--个厅里的同事，有什么信不过的？我绝不允许我的部属干这种相互监视、倾轧的事。何况，宗威假如真有什么行动，不会不请示贾处长吧？”
“这，嗯……对，对……”贾岩吞吞吐吐，心中却抱怨上官烨。丁宗威属他领导，可这几个月来，丁宗威时常单独行动，从来也不向他请示报告，即使他再愚拙，也能想到丁宗威的行动系厅座的亲自部署。贾岩由此而触动了心中的激愤，但他不敢发作，干脆不说。
“咱们还是回到正题上来。”上官烨不焦不躁地说，“闲聊，宗威，你也可以说说。”
“我，誓与首都共存亡！”丁宗威将饮尽的空杯在桌上一笃，目光向贾岩一瞥，“处座，您呢？”
“我，厅座，嗨嗨，厅座明白……”
“我是明白，”上官烨被贾岩的窘相激起了怜悯的笑，“你说出来，让他们二位也知道么！”
“内人的舅父在衡阳病故，我拟请假南下，这是因为老人身后无嗣，故非去不可。”贾岩托辞说道。
“处座，有道是忠孝不能两全……”丁宗威说。
“不，话不能一概而论，”上官烨很快接过话，“我拟准假，手续上还得与一厅洽商一下。为此，我拟任命宗威为三处副处长，代行处长职务，至于潘漪，也去三处，掌握获取军事情报的手段，我当另有任用。”将军的话使三个人都感到突然。贾岩放下象牙筷，木愣愣地竟无话可说。丁宗威的眼里却跳动着一粒萤火般的光焰。潘漪则心潮难平，预感到这变动中似乎包含着某种不测，可到底是什么呢？她又想像不出。
“我是让你们得其所哉。”上官烨像是办了桩善举而颇为自得，“现在，你们大致了解我的心意了吧？”
“谢厅座的栽培，为厅座的健康干杯！”丁宗威满脸堆着谄媚的笑，率先站了起来。
“不用谢，此乃我职责所在，”上官烨喝了一杯又筛一杯，“只要我们戮力同心与共军周旋到底，我们仍将是不可战胜的！来，干杯！”“干杯！”贾岩仿佛悬在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即刻平静了下来，恭立着跟将军“当啷”碰杯，将满满一盅酒送到嘴唇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