溟濛的夜色,幽深难测,无际无涯,笼罩着二厅集体公寓,除了游动哨时远时近,时隐时显的脚步声,四周寂寥得使人发悚。
“啊,不……宗威他……对党国的……忠诚,不,不能……怀疑,我……干嘛要盯住他……我……不千……我不干,我不千……”方韬像是被梦魇冈扰着,声音嘟嘟嚷嚷,畏怯、憋闷,忽高忽低,身子像被捆绑一般挣扎着、扭动着,木板床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今晚,丁宗威入睡之后一直不曾阖眼,藏在夏布蚊帐里支着耳轮倾听方韬的动静,方韬的一番梦话,却使他难测深浅,从话的语无伦次和透露出的反复无常的情绪,他判断方韬确实坠入梦境,希望今晚再次听到方韬的梦话。几天前,他就此向黄达吾打了小报告,黄达吾说:“这种事,你不要无端怀疑,当然,也不妨继续留心观察。”他一直想“观察”个名堂出来。
可是,丁宗威万没料到这梦境却与自己有关。方韬显然是在向一个身份不明者申辩,而且,是在袒护他丁宗威,他心中不免有点感动。但这身份不明者究竟是谁,方韬又怎么会做这种梦呢?丁宗威百思不解,他侧耳静听,方韬此刻正“哼哼唧唧”语焉不详地说着什么,骤然间,又龙吟虎啸般地喊了起来,“丁……他……噢,不会的,不,不……”
梦境是这样虚虚实实,扑朔迷离,最后,竟像跟谁厮打似的,这使得丁宗威再也沉不住气了,他用力在床头柜上“哆哆”地猛砸着,几乎是呵斥地喊道:“方韬,你醒醒,醒醒!”
方韬似无反应,依旧辗转不安地扭动身体,木板床“吱吱嘎嘎”发出抱届的响声,丁宗威翻身坐起揭开蚊帐,赤脚一步跨到方韬床前,伸过手去使劲摇着;“老方,梦到什么了?快酲醒!”接着,他又“啪”地拽亮电灯。
方韬又“哼哼唧唧”了一阵这才慢慢睁开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莫名其妙地朝丁宗威笑了笑。
“老方,你梦见啥了?”丁宗威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惊恐和慌乱,不经意地问道。
“啊,狐仙寻我来着,狐仙,啊哈哈哈……”方韬扬起一阵神经质似的大笑。
“方韬,你别瞎扯了,梦中你明朗跟我在一起,你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
“没有的事,没有。”
“肯定,”丁宗威惶急道,“靠讹你是龟孙子。”
“梦么,梦幻,幻灭,让我想想,”方韬连连拍着脑袋,“噢,像有这回事。竟有人怀疑你对党国的忠诚,让我暗中监视你。”
“谁?”丁宗威瞪着眼急促地问道。
“一个白胡子老头。”
“白胡子老头?”丁宗威棕黄的眼球直转,“他究竟是谁?”
“狐仙!”
“胡扯!”丁宗威恼怒地一摔胳臂,忽又低声下气地,“老方,你我虽说不上深交,可毕竟是同处同舍,你应向我说实话。”
“梦总是梦,你当真?”方韬坦直地笑道,“难道你怀疑我对你的信任?”
“那倒不是,”丁宗威睒睒眼,“老方,要谨防离间计啊!可别没个虱子痒找个虱子抓,自找麻烦。”
“宗威,你这话说的就不够册友了,信不过我是不是?”
方韬说,“进了三宝殿,都是烧香人,咱们都为党国效劳,你尽管放心得了……”暗夜里,方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琢磨着刚才梦境中的细微末节,从丁宗威惶急、忧惧的神色,他庆幸自己编排的这出戏的成功,以“反其道而行之”这一招,来消除丁宗威的猜疑,并取得主动,立稳脚跟,按照夏雨的部署,展开下步行动。但是,不论这场“梦境”演得多么微妙,丁宗威仍然像鬼魂似地在他的中枢神经出没异常。俗话说,狐狸做梦也数鸡,这丁宗威就是一只不易对付的狡猾的狐狸,事不宜迟,要尽快去见夏雨。
翌日是星期天,方韬一早便离开了宿舍,这时,丁宗威却鼾声如雷,像是下决心要补上一觉。
方韬在黄埔路搭乘公共汽车径往新街口,他警觉地观察着周围各色人等,分辨着每一处可疑的形迹,直到自认为很有把握,才转入明瓦廊。
这明瓦廊乃是南京的一条古老街巷,相传明、清时代,这儿曾是金陵主要商道之一,斯时,商贾云集,百货杂陈,其繁华并不亚予城南的三山街、夫子庙、花牌楼……确曾有过一段显赫岁月。只是,历史延续到二世纪四十年代后期,这儿竟成了藏龙窝虎之地,国防部保密局一幢幢神秘的楼房就耸立在它的东北端。此外,因两年前之“接收”机缘,历史上一些王孙贵胄、名士墨客的私寓,也成了军警察牢特大小头目的家产,故此,一般人都避之不及。方韬听夏雨说过,这里的住户有陆军上将、宪兵少校、警厅稽查处处长、羊皮巷特刑庭的书记、中统专员、军统报务主任……等等,真是形形色色,初闻,真教人悚然咋舌。可夏雨却把这儿比作“飓风眼”,说是表面看来最不安全的地方,却正是最安全的地方,t说这番话时玩儿似的,这种胆识令方韬心底赞叹不已。今天,他可是第一次涉足此地,街巷里静悄悄的,像是什么也没碰着,他估计,事情一准会进行得很顺利,脚步自然也轻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