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羊子去辞了戏院的差事。站在包厢一角的阶梯上朝空空的戏台看,这平时看惯了的戏台,仿佛还有着陌生感。
眼里的感觉与心里的感觉,色彩是不一样的。
李管事对他说:“我知道你是不会做长的。”
陶羊子说:“我真的习惯了在这里做事听戏。”
李管事说:“没事你就来吧,不要你的戏票。不过只能站着看。”
陶羊子说:“来听戏时,我还做杂活,端茶打扫什么都行。现在我听到戏台上锣鼓一敲就会兴奋。”
李管事说:“是啊,出了戏院忘不了戏,忘不了角儿们的唱腔。他妈的真是好,真是有味道。其实人生社会也是戏。”
陶羊子离开戏院,便常去围棋研究会。这条宽街的独特处,就是街边上挂着不少研究会的牌子,有书法研究会,文学研究会,还有美术研究会。这些民间的研究会还显热闹,里面有谈文说诗的,有评画论字的,有的还伴着吹拉弹唱。只有围棋研究会的楼里静静的。这些研究会的人互有交往,琴棋书画相通嘛,都是雅士所为。棋士海神算便画得一手好画,并不输于美术研究会里的画士。
陶羊子进过文学研究会的门,在楼厅里,几个文士正在议着古诗中的平仄,什么平平仄仄平仄仄。陶羊子对诗还是有兴趣的,那一次在苏城中学他与梅若云一起去听诗歌朗诵,还谈过新旧诗问题。可是,这里的文士,只顾讲些让他气闷的平仄。虽然文学研究会没人看门,由人出进,但也没有人招呼陌生人。
陶羊子坐一会儿便出了门,他觉得自己太不会交际了。想天勤出进在各种场合,他并没什么文化的,却似乎融合在所有的社会场合中。
陶羊子走进围棋研究会的楼里,看到花红正独自坐在棋室里拉二胡。胡琴声悠悠长长,仿佛一片旷野中流动的风,在苗叶尖上飘拂,游去无尽的远处。这些年,陶羊子在戏院里,听的都是激越的京胡声。而花红的这把二胡,让陶羊子感觉到乡村的清幽。在众多乐器中,陶羊子还是喜欢二胡,那幽幽的乐声,如泣如诉。任师父也拉二胡,但他评说二胡天生有一种哀怨的调子,是不入品的。陶羊子却觉得胡琴的乐调,有着乡村人的叹息,而花红拉奏出来,更显清越,像是热闹过后的清越。
陶羊子就坐在花红对面听她幽幽地拉着。她的身子坐得很正,与胡琴一般直直的。陶羊子总见戏台上京胡演奏者的身子弯曲起来,随着手臂拉动,幅度夸张地摇晃着。而花红的身子几乎不动,但陶羊子能感觉着乐声中,她的内心在颤抖,如他下棋吃子前的那点紧张。
有时,花红起身给他倒了一杯茶,又坐下来自拉着。她一点没有寂寞的感觉,静静地守着这一片空空落落的楼房。
琴声偶尔变了一变,调子带点轻快,仿佛诉着她过去的青春色彩。陶羊子想着:她有没有家?有没有孩子?她与俞参谋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情愿呆在这个空院里呢?
这天,花红放下二胡,说:“你没去芮总府领酬金?”
陶羊子想起花红那天说三日后领酬金。只是他以为会在这里领,没想到要去芮总府。
花红说:“去吧。”
陶羊子说:“你不去吗?”
花红说:“棋士的酬金象征着芮总的恩赐。我嘛,一个旧日的戏子,还轮不到芮总恩赐,有下面人的恩赐就够了。”
花红说来,声调如平时一般安静,并无自嘲的感觉。陶羊子出院来,还听着里面缓缓的如一点没有隔断的二胡乐声。
陶羊子在芮总府的账房里领了第一笔酬金。出来的时候,见到了袁青。这孩子站在房门口,明显是等他,要与他说话。这孩子与他的关系不同于其他棋士。其他棋士看到陶羊子,都只是点点头。他们知道他也是棋士了,这一点头招呼,含一点同道人的味道。
袁青问陶羊子:“你拿了多少?”
陶羊子摊开手中的十块大洋,大洋被他的手握得暖暖的。他还是第一次一下子拿到这么多的钱。
袁青说:“你和我一样,是三等。”
陶羊子这才想起芮总府的棋士有等级。自己刚来,拿三等就不错了,这些钱比他过去一年卖报赚的还要多呢。不过三等二等一等,都是芮总定的,看来并非按时间定等级,袁青年纪虽小,来的时间却不少了。那么又是按什么定的呢?
袁青拉着陶羊子说:“走走走,我们下一盘去。”
袁青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总想要和你对一盘。和你下棋有劲。这里的人都不和我下,可能认为我是三等,与我下输了丢脸?我看他们不比你下得好。我就认为你下得好。”
走到院门口,见几个棋士在那里站着。海神算笑着朝陶羊子抬抬手,陶羊子站停下来,也还以一笑。那边方天勤靠着柱子站着,朝他点点头。陶羊子也点头示意。
北平来的棋手朱明笑说:“这下袁青小霸王找到对手了。”
陶羊子移眼看去,在朱明身边站着的是广州来的田生禾,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陶羊子发现西南王不在,不知道西南王去哪里了,他喜欢这个杀棋强的棋手,很想再和他杀一盘的。
西南王走了,是回了西南老家。田生禾看到陶羊子有点不高兴。他平时总与西南王为伴,相交甚好。他认定是陶羊子损了西南王的脸面,顶了西南王的位置。北平朱明却挺高兴,他与西南王关系不合,两人对局过几次,各自不服,有时话中不免有斗气成份,一度时间面和心不和。
袁青忍不住说:“在这里站着,还不如去下一盘。”又直嚷着走走走。
就听有人说:“往哪里走?一拿到钱就要走了?”说了,跟着一串笑声。大家知道是俞参谋。
俞参谋招招手,大家进了厅堂。俞参谋一本正经地居中坐了,难得见他如此严肃。俞参谋开口说:“上一次日本人松三来下过棋,这次托人传信,将有两位日本职业棋手来中国下棋,从东北开始一直南下,最后一站到南城。”
俞参谋顿了顿,接着说:“我看了一下日本方面的报纸,已有这消息,说是来下棋,报纸渲染,要以棋文化横扫中国。他们最终的目标,便是芮总府的棋士。上一次松三来下棋,棋力就不弱,可他还只是个业余棋手,日本的职业棋手,实在是不好对付的。”
俞参谋拍拍椅子扶手说:“与诸位知会一下。大家可以多训练训练。你们知道芮总恨的便是日本人,战场上日本人军火厉害,中国强不过它。围棋是中国传到日本去的,却也出现日本人称王称霸的局面。芮总没脸,大家都没脸。”
大家听懂了俞参谋话里的意思:国人互相下棋,输赢是小事。与日本人下棋,输了便不是一般的丢脸,胜了也不是一般的风光。
俞参谋说完了,又宣布芮总晚上请客,请大家去剧场看南方歌舞。
谈完了,众人出芮总府去了。陶羊子走到大门口,突然站停,对袁青说:“我还有事。”
袁青说:“有什么事比下棋更急的?”
陶羊子想到了秦时月。他当这个棋士几天了,也没去看过秦时月,上次说过要谢他的。他也想到了任秋。他一直没确信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现在领到了酬金,不信也信了。他该告诉他们一下。
陶羊子说:“真的有事。”他本来也是嗜棋如命,有袁青这样的对手,真是求之不得。只是想到与袁青下一盘棋,没有一天时间下不完。人情之事须为先。
“你是不是进了芮总府,也不想与我下棋了?”
陶羊子说:“你看吧,我有事在心里,自然不能静心与你下,你胜了也算不了什么,这样的棋下了也没意思啊。这样吧,我欠着你一盘棋,有空的时候,我们一定下一盘。下二盘下三盘都行。”
袁青看了陶羊子一会,认准他不是虚话,便与他约定了:在围棋研究会的楼里,他们好好地下一个三番棋。
陶羊子拿了钱,确定自己是芮总府的棋士了,想着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秦时月。他不习惯交际,但秦时月在他的心里份量很重,他很想对秦时月表示感谢。
秦时月一看到陶羊子,就笑着说,:“你终于成了芮总府的棋士。我已知道了。”
陶羊子不好意思地说:“今天才拿到第一次的酬金,想请你吃一顿饭。”
秦时月说:“好好。这顿饭我吃。其实,你应该了解我,只要你来看看我,告诉我这件事,让我为你高兴便好了。”
陶羊子说:“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就是你。”
秦时月看着陶羊子说:“我听说此事已经有几天的时间了。你一直没有告诉任何人吗?我真佩服你,你真有耐性。你的棋也表现了非凡的耐性。你的棋有诸多长处,可能别人也是有的,也许会超过你。只是这份耐性,我还没见哪位棋手超过你。”
陶羊子慢吞吞地说:“我是个慢性子吧。”
秦时月笑起来说:“有的事情可以慢,但有的不能慢。一慢就错过了,一失永失啊。”
秦时月对陶羊子说:“请客还是别请一个人,第一时间也应该给你的其他朋友,就请几个你愿意请的人一起吃饭吧。”
陶羊子出了秦府,想着要请的朋友,立刻就想到了梅若云。这一刻,梅若云的形象一下子冒出了头,是那样的清晰。他就往梅家去。他曾多少次在颐园路上徘徊,但还是第一次寻找梅府。
在这条僻静的小街上,坐落着一幢幢黄墙红瓦的小楼,每幢小楼都有一个较大的院落。梅府在两条街的交叉口上。陶羊子按响了门铃,一个女仆出来开门。陶羊子说他找梅若云。女仆打量了他一会,问他是做什么的。陶羊子想了想,要说是芮总府的棋士吧,他觉得很不对,不由红了红脸说:“我是她在苏城的同学。”
女仆把门掩上,进去了。过了一会,就听到院里有脚步声。那是他记忆的感觉中熟悉的声息,柔软而轻盈。
门打开来,是梅若云。她又长高了,显得清秀,也显得丰满,脸色越发白净,见了他,眼眸一抬晶晶亮亮。
“是你,你怎么……会来了。来来来,进来进来。”
陶羊子明白她的意思,跟着她走进门。院子不大,很深,转过一个弯,看到楼门。步上几级石阶,走进楼里,厅堂的沙发上,坐着一位文气的中年妇女,依然身材苗条,披着一条毛纺围巾。陶羊子一眼便认定她是梅若云的母亲,母女俩的形象很相近。陶羊子来之前,刻意打扮了一下,但还是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寒酸。梅若云向母亲介绍了陶羊子,也只说是同学。梅母很和善地点点头。
梅若云把陶羊子领进自己的房间,房间不大,里面的摆设也很少。显目处是一堆书,还有一把琵琶。房间充满女孩气息却又那么简单清雅。
陶羊子坐下来,端过梅若云给他倒的茶,便嗫嚅地说了来意:请她晚上吃饭,并转述了秦时月的话。
梅若云静静地听他说完了。她没有说祝贺的话,默默地看着陶羊子,然后说:“是不是你没进芮总府,就不到我家来?”
陶羊子想到梅若云以前几次邀请过他到家中来。他便老老实实地说:“我没勇气来。”这一句话说出来,陶羊子并没觉着怎么,梅若云却停了口,没再说话,一时间,脸像被窗外透进来的阳光映红了。她这么一停,陶羊子想到,似乎自己的话意里,有着让她可以想着的意思。本来他们是同学关系,交往走动并不需要什么勇气不勇气的。
梅若云轻轻地说:“一定要有芮总府的头衔,才有勇气么?”
陶羊子听着了,有些发怔。梅若云因为他的发怔,腾地脸如春色了。她本来是随心顺口说话,细想起来,好像认为他说“勇气”,便含着什么意思,而她的话也含着意思,是鼓励的意思。
陶羊子从未见过梅若云如此情色,他嗫嚅着,什么也说不出来,这就想着要走,站起身来。梅若云也没留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起身送他。陶羊子出房门,见梅母依然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膝上放着一本书,似看非看的。他向她告辞。梅母微微地点头,似点非点的。梅若云送到院门口,陶羊子说了一句:“你回去吧,晚上见。”梅若云就回头了。
陶羊子的感觉这才仿佛活动起来,只觉刚才所见的小院如仙居一般清静安适,丝毫不染尘色。
胡桃今天一看到陶羊子,就说:“几天没见,你的脸上放着红光,显有大好事,是不是带色的?”
陶羊子不想瞒他,便简单地说了一句:“我是围棋研究会的棋士了。”
“请客请客。”胡桃大叫着。
陶羊子把他也带到了鸿居楼。胡桃是他来南城第一个熟悉的人。戏院的工作也是胡桃介绍的。他一直把胡桃当作朋友。
鸿居楼做洋派生意,是烩成一锅的外国口味。秦时月预定的是一个日式包间,名为富士居。陶羊子与胡桃进去时,见梅若云已经坐在里面的榻榻米上,她穿着一身黄底夹花的中式绸装,盘膝而坐。
胡桃一进去,开口就叫:“梅姐。”口甜得像抹了糖,并朝陶羊子挤着眼,调皮地说:“羊子哥请客,只是为着梅姐吧。”又说:“羊子哥见了梅姐,就不再正眼看我了。”嘴上这么说,看到矮桌上放着的四碟开胃的小菜,就用手拈着来吃。幸好来的时候,陶羊子已让他洗了手。
梅若云红着脸,只顾朝胡桃笑。她毕竟还是年轻心性,胡桃这样的甜嘴,让气氛变得活泼泼的,自然觉得有趣。
胡桃刚坐下,就跳起来说:“谁定的这么个地方,连坐的椅子都没有,盘腿像做和尚一样。”
正说着,外面小姐把秦时月让了进来了。陶羊子让秦时月上坐。秦时月也不推辞,潇洒地扬一扬手,对梅若云打了一个招呼,看了一眼胡桃,在上座坐了。胡桃还是第一次见秦时月,听陶羊子说他学问很大,也就收着了嘴,没有开口给他看相算命。
秦时月让陶羊子点菜。陶羊子哪会看菜单,请秦时月点。秦时月也就接过菜单,点了几个菜,一边点一边报给梅若云,询问她的意见。梅若云看来对这些菜名有所了解,只是点头。秦时月又问陶羊子的意见,陶羊子说:“我是不懂这些洋菜的。”
秦时月便随便地问了一下胡桃:“这位小兄弟想吃一点什么菜?”
胡桃老实不客气地把菜单拿了过来,看了一会,也不知看懂了没有,指着上面的两个菜,说:“我添这两个吧。”秦时月一笑,小姐就去端菜了。
秦时月点的是与中国菜相近的日式菜,还点了西式的水果色拉与浓汤,这合着梅若云的胃口。各种色彩调和得很漂亮。
胡桃盘腿坐一会,又在矮桌边站一会,一边吃一边说:“吃是不怎么,就是颜色好看。”接着端上来的是他点的冰淇淋。时值初春,胡桃一边吃一边说:“好吃是好吃,就是冷了点。”梅若云吃不了冷的,把她的那一份给了胡桃。
胡桃点的第二个菜是放芥末的生鱼片。陶羊子和梅若云都吃不来。胡桃吃一口就叫:“把什么东西端上来了!纯粹辣人眼睛的。”又说:“这算是什么东西嘛,外国人就喜欢怪东西。”因为是他点的,他只得强吃着,吃了两块,眼泪就出来了,鼻涕也跟着出来。陶羊子与梅若云都看着他笑。
秦时月却对芥末生鱼挺有兴趣,把芥末用醋调开了,蘸着生鱼片吃,吃得津津有味。倒像是他点的菜是为别人点的,而胡桃点的菜却是为他点的。
一边吃,一边说着围棋研究会的事。秦时月对陶羊子说:“日本棋手来,缺了你还不行呢。”说时,房门开了,一位抱着琵琶的少女站在门口,旁边一位老男人像是她父亲。两个卖艺人不进门,也不说话,在等着房间里客人的吩咐。秦时月招招手,让他们进来。
卖艺女坐下来,调了弦,老男人问:“客官想听什么?”
秦时月抬一下手说:“随便吧。”
卖艺女低头,揉指弹了起来,是古曲《凤求凰》。琵琶弹时,秦时月、梅若云与陶羊子都放下筷子,认真地听着乐曲。只有胡桃一边听一边吃,一边看着旁边一个个人的神情。弹到半阙过门的时候,秦时月摆手让她停了,并伸手要过琵琶,仔细地看了一下材质,点了点头,放在了矮桌边。
见少女停下了,胡桃就说:“这位姐姐弹得很溜的,怎么停了。”
秦时月望着梅若云说:“我平时是不喜欢吃饭的时候听伴曲的,觉得饮食也是一种文化,吃时品美味,怕亵渎了乐韵。今日不同,很想听梅小姐演奏一曲琵琶。只是这种场合,提出来实在冒昧。”
梅若云看看陶羊子,又看看秦时月,随后拿起琵琶,轻抚一下,弦上发着一串轻脆的琴音,音韵中间仿佛洗过一般清爽。
梅若云弹了起来。第一曲是欢快的,曲调清清亮亮。第二曲抒情,曲调悠悠长长。
席上的人低着头,似乎屏息而听。胡桃也放下了筷子,只是依然不住移头看着每个人的表情。
最后一声然指,余着长长的回声。众人这时才缓过神来。
胡桃知道梅若云弹得好,不由拍一下依然低着头的老男人,说:“我梅姐弹得怎么样?”
老男人恭恭敬敬地说:“与小姐的乐声一比,小女的琵琶就像老鸪娃叫了。”
胡桃摇头神气地说着:“你也别钻裤裆了。我听起来嘛,一个是热闹一个是清爽。”
陶羊子也知老男人自谦,只是那话让人听得高兴,便抓了一把钱给他,足有好几角,老男人千恩万谢地走了。
秦时月对梅若云说:“你后一曲《春江花月夜》,揉指慢指难,我听琵琶王后弹过,她弹得清而弥远,她对我说过,这首曲难度大,合着箫音最好,而你演来是清而淡雅,多少有点忧伤,不知我听得可对。”
梅若云低头说:“女子弱质,弹来总觉气力不足。”
外行听热闹,内行听门道。听他们谈琴论韵,陶羊子觉得自己的文化不够,只是静静地听着。
秦时月吟了一句:“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梅若云也应了一句:“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没有接下去吟,移眼去看陶羊子。陶羊子只觉得诗韵有着无穷的妙处。
胡桃耐不住被边缘化,插嘴说:“猴子捞了江中月,命里只有一会会。”说的是算命书中的杂话,让人哭笑不得。他还自鸣得意地挤着眼。
秦时月放声笑了。胡桃也跟着笑。
都说吃好了,胡桃拍拍肚子,说:“嘴里饱了,这里好像还没饱。”
陶羊子让小姐拿账单来付了账。
胡桃说:“我还没吃饱,就要这么多大洋,看起来,这个店和我们算命的路数差不多。比我们的吃口要大得多。”
秦时月也去看南方歌舞,出鸿居楼时,他靠近陶羊子,低低说了句:“小兄弟就别带去了,去了不合适。”
走到门外,梅若云站停说,她要回去了,她和家里说好了,只出来吃一顿饭的。
陶羊子就让胡桃送一下梅若云。梅若云朝陶羊子看了看,眼光如水。她又朝秦时月看了看,眼色朦胧。
胡桃走在梅若云身边,一路高高兴兴地说着什么。看他们走远,秦时月扬了扬手,转身向前,领陶羊子往剧场去。剧场离鸿居楼不远。
他们入场的时候,歌舞已开始了,他们就在后面找了座位坐下来。南方最早受西方影响,歌舞也模仿着外国唱法和舞姿。陶羊子看了一会,觉得那歌那舞太热闹了,便向身边的秦时月告辞要走。秦时月也兴趣不大,就站起身和陶羊子一起出了剧场。
秦时月招手叫了一辆马车,临上车时,对陶羊子说了一句:“你还住在那个地方吗?那里不适合你的身份。芮总府知道了又会多话。”
陶羊子点头应着,秦时月上车走了。
从人众济济的戏院出来,陶羊子并不急于回到那单身的家。他独自在南城夜晚的街道上信步走着,眼前的坡路旁有一片冬青和雪松,陶羊子感觉气息清新。南城城中有水有山有林,自古就是帝王争夺的风水宝地。来南城也有几年了,陶羊子第一次感觉夜晚的南城是这么美。
沿着一条长街一直往前走,几乎穿过了半座城,眼见两边灯火稀了,陶羊子拐进巷子,走到了任秋住的小院。
他心情愉快地走进院里。秦时月让他邀朋友共进晚宴,他没有想到任秋,在他的感觉中,任秋不是他的朋友,应该算是他的亲人,她的所在让他觉得温馨,虽然有时也觉着烦恼,不管温馨还是烦恼,总有一种家的感觉。他想到秦时月让他搬出女老板的楼,他应是应了,但还有点不愿意搬出来。那女老板声音中的调调,还有杂巷里的叫声、嚷声、唱声与叫卖声,都有着熟悉了的亲近感。假如一定要他搬出来,并且能够搬到自己愿意搬去的地方,那么搬到任秋这里来,他会完全习惯与心安的。
这一刻他就想与她在一起。
推门进屋,陶羊子很想对任秋说的就是,我也进了芮总府,也是芮总府的棋士了。他内心里也有着一种常人的虚荣感觉,对其他人,他不可能表现出来,只有对任秋,他可以坦诚地显露,可以把一切对她诉说。
陶羊子一眼看到坐在屋中的任秋,她的眼光对着的却是另一个人。一个男人。不用细看,陶羊子也清楚,是天勤。
方天勤正说着话,正说到高兴处。他的口齿有点不清楚,还带着一点乡下口音,是那种乡下口音夹杂着南城调。他到哪一城市便努力学那一处的口音。他适应社会的能力很强。但他那点乡下口音改不尽,还是夹在其间。
两个人都移过眼光看陶羊子。这一刻,陶羊子本来那回家的感觉,好像变成了突然闯进了人家的家。
方天勤半躺在那张原来任师父坐的竹躺椅上。陶羊子从来都不好意思坐在那里,因为对他来说,那是任师父的象征。
方天勤说:“你也来了?”
方天勤的口音中的“你”有着特殊意味,特别地显着乡下口音。
任秋也跟着说:“是啊,这么晚了。”
陶羊子立刻想到,他本来是来告诉任秋他进芮总府的事,想让任秋会为他高兴。但现在看来,天勤已经告诉了她。他来晚了。就像下棋一样,他酝酿了好久的一步棋,对手抢先落了子。棋语说:敌之要点便是我之要点。
现在天勤已经走在那里了。
任秋站起来,把身下的凳子踢给了他,她自己坐到了床边。陶羊子坐下来。三个原来从一个乡镇出来的年轻男女,就这么坐着,互相看着。
方天勤这时开口说:“我说你啊,也该换换你身上的这套衣服。今天你穿这套衣服站在芮总府里,让人看了都发笑。”
陶羊子还是原来的一身旧衣服,虽然洗得干净,但几处常磨的地方有点起毛发白。
陶羊子很想说:人又何必太在意一身衣服呢,我觉得这衣服穿得合适就行。
旁边任秋说:“是啊,佛是金装,人是衣装嘛。”
陶羊子本来对衣装不怎么感兴趣,总觉得衣服只是御寒遮体的。但是任秋也赞同着天勤的话。陶羊子心里就想着自己是该去买一套衣服。
见陶羊子没有说话,方天勤又接着讲:“再说,都传你今天请客,与朋友一起庆祝你进芮总府。听说你请了好多个人。我嘛,以前一直与你下棋的,算是棋友。任秋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你总该把我们请上吧。”
陶羊子很想说:我没把任秋当朋友。这不是来了嘛,是想单请她一下。
可他没说出来,觉得一时说不出口。旁边任秋便说:“是啊,请别人也不请我。听说是洋餐,我还没有吃过。”
任秋没有提及芮总府,只是跟着方天勤的话说。陶羊子越发觉得自己在天勤面前是完败了,所有的好棋点都是他先走了。于是说了一句:“天勤,我们真的好久没有下棋了。你曾应过的。什么时候好好对上一盘。”
陶羊子话语中带着了一点挑战的口吻。这是他自己也没想到的。
方天勤说:“你刚进芮总府,就想着要斩我了?”
任秋扭过脸去。陶羊子见识多了,心里也明白任秋很不想听他们一见面就谈棋,可今天天勤每句话都挤兑着他,让他忍不住要脱口而说。
陶羊子注意到任秋的脸色,叫了她一声。
任秋说:“你们俩都在芮总府下棋,在那里还没下够,谈棋也没谈够啊。”
天勤朝任秋笑笑,那意思是他先说到棋的,不是我说的。陶羊子觉得在任秋面前,自己对天勤就更没说话的胜机了。再说什么都似乎不对,自己总不如天勤表现出来的那点与任秋的默契。